落

　　汽车缓缓西进，也许也不是西进。此时是早上九点，我发现我们的车子一直追着自己的影子走，因此我断定，它是往西的。
　　
　　“过了这一片区，就出市区了，这一带在改建，路况有点差。”司机用轻描淡写的口吻，向全车的人解释为什么我们的车如此的慢。话音刚落，一辆土方车轰隆而过，扬起一大片尘土。我们的司机把车速放得更慢，腾出右手，竖起中指。“操……”
　　
　　要是在前一天，此时的我一定在楼下的便利店里挑选早餐，顺便拿一份早报，看看娱乐版里有没有我喜欢的明星出我意料跟人同居了，或者如我所愿分居了！
　　
　　也许，几个月后，这一带将成为车来人往，高楼林立的繁华街道；也或许成为人烟稀少，烂尾楼林立的废弃工地。
　　
　　管它变成什么样子，地狱还是天堂，与我无关。因为，我已经离开了。
　　
　　我没有行囊，因为我并不打算带走有关这个城市的任何一切。
　　
　　若能，我希望把记忆都留在这里。关于梦霓的，关于兰的，还有，关于爱诗的！
　　
　　[一]
　　
　　汽车进入一个遂道，车内一片黑暗。有小孩哭着来叫妈妈，应该是因为害怕吧。而我却觉得安全。不知道为什么，我从很小就觉得黑暗中自己会更有安全感！几分钟后，我们将隧道甩在身后，小孩子停止哭泣！他的妈妈说：“我说过吧，黑暗之后就是光明，记住这个道理”。这是多么实在的教材，也是多么不着边际的！
　　
　　车子继续前进，中途陆续停车，车内越来越挤！我猜应该超载不下百分之五十！有沉不住气的几位乘客抱怨司机的所做所为。听到的解释是物价上涨，工资不涨。所以，作为一个被压迫的劳动者，他必须捞这一份“油水”，中途揽一些客补贴自己。否则不被累死也被饿死。司机说话的语气同样轻瞄淡写，但有多了些许无奈的成分。这很容易博取大众同情，全车的人没再多说什么。
　　
　　作为一个同样被压迫的劳动者，我打心里表示理解。我只是希望，当这趟车把我送达目的地时，我还是活着的！
　　
　　“麻烦，请让一让”很轻的声音对着我说。
　　
　　“我已经让得够多了，要不要让你坐我腿上？’我说。
　　
　　这是多么熟悉的对白，思绪把我带回到几年前，我刚到这个城市的第一个冬天。
　　
　　在我刚到这个城市的第一个冬天，我当时在一个西餐厅工作！因为餐厅的效益不好，我们所有同事必须在下班后找时间去做客访，发传单和名片。
　　
　　忙完一天的事情后已经是晚上九点，我拖着疲惫挤上一辆公交，很庆幸的是我竟然赶上了最后一个空座。而不幸很快降临。几个站点后，车内越来越急，站着的人被挤得把屁股压在坐着的人肩膀上。我感觉快不能呼吸，只有尽量把身体往车窗方向靠。
　　
　　“麻烦让一让”，我听到一个女子的声音。但我没有理会，因为我已经快要被挤出窗外了。
　　
　　“喂，麻烦你让一让，说你呢！”话音落下，有人拍我的肩膀。
　　
　　我扭头看了看，是一个穿厚厚羽绒服的女孩子。由于太挤，她外套的领子被高高撑起，遮住她鼻梁以下的半张脸。被挤得凌乱的头发，让她看起来样子很狼狈。
　　
　　“说的就是你，让让！”她重复一遍。
　　
　　妈的，竟然是在跟我说话，我已经快被挤死过去了，竟然还有人叫我让让。
　　
　　“我已经让得够多了，要不要让你坐我腿上”我本身就是一肚子气，所以没给她客气。
　　
　　不料她比我还不客气，我的话音刚落下，她的屁股真的落到我的腿上。我正想着要怎么修理这个霸道的家伙，却见她指着自己隆起的腹部道“有点道德好不好，没读过书啊你？”
　　
　　我顿感羞愧：“对不起，我没注意到你的身体。”
　　
　　我表示让她坐我位置，准备站起身。
　　
　　“别了，这么挤，你站起身也是问题，就让你占我便宜吧！”。
　　
　　“可以，但是有一点我必须让你清楚，我再爱占便宜也不会占到一个孕妇身上去”。我不再坚持。
　　
　　她听后嘟起嘴唇看着我，快速眨了眨眼睛，一副诡异的表情。我有那么一丝觉得她很可爱，但是想到她是一个孕妇，马上，我在心里谴责了自己。
　　
　　接下来的时间，我和她没有更多的交流。我只希望车子能很快到我要的站点.。只是，在车子拐弯时，我会不自主的伸出手去护住她的腹部，毕竟，我不想让一个少妇在我的腿上流产！那很不吉利，虽然我觉得遇上她已经算得上很不吉利的事。
　　
　　“麻烦你，让让。”我们角色互换。
　　
　　她看着我，似乎在分析说话我的用意。
　　
　　我懒得理会她，冲着司机：“师傅，有下”。
　　
　　她看着我，“哦”了一声，然后笑了笑，迅速从我腿上起身。我从没见过一个孕妇反应能这么敏捷。
　　
　　在和她错身的那一刻，我跟她说：“其实你可以慢一点”。
　　
　　她依旧只是‘哦’了一声，笑了笑。
　　
　　在我走上站台时，从车上传来她的声音。“罗落先生，谢了！”
　　
　　我愣了一下，并不是我听不惯别人的好话，我只是想，她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她把手伸出窗外，是一张我们店里的传单，“不见不散，我们会见面的”。
　　
　　在车子启动的那一瞬，我似乎听到她又冲我喊了一句“对了，…我叫梦霓。”
　　
　　应该叫梦霓吧？管她叫什么，我并不打算去记住她。我想，在这茫茫人海，她只是和我凑巧坐了同一躺车，凑巧交流了几句，凑巧我让她坐了我的大腿一段路的一个女人而已。况且，她还是个孕妇。
　　
　　我想，我并不希望我们再见。
　　
　　可我们却很快重逢。
　　
　　2005年12月25日，圣诞。
　　
　　餐厅做了个“狂欢圣诞夜”筹宾活动，我们忙得可以,直到次日凌晨两点。我洗漱完毕，刚躺下。收到一条短信：
　　
　　“罗落先生，还记得我么？圣诞快乐！”
　　
　　我给他回过去：“你迟到了，但还是得谢谢你！”
　　
　　我们来回寒暄了几条，我快要睡过去了，才发现我竟然忘记问她是谁。我只是觉得，她应该是我的同事或者客户。
　　
　　“我是付梦霓，那个孕妇，还记得么？”。
　　
　　我一下子精神起来，“记得，而且印象深刻！”
　　
　　“出来陪我玩，我想你会觉得更深刻的。圣诞老人很吝啬，我什么都没有收到，你出来陪我，算是给我晚到的礼物。”
　　
　　“上帝已经给过你礼物了，她在你肚子里，陪你的应该是孩子他爸爸。”
　　
　　等了好一会儿，她发过来三个字＿＿＿“去你的”。我比她多一个字：“我睡我的”。
　　
　　马上，她直接打过来，我很不理解，因为还没有人这样跟我要过圣诞礼物。但我还是接了电话。
　　
　　她似乎很不愉快，我隐约觉得她带着哭腔跟我讲话。
　　
　　“拜托，出来喝酒”。
　　
　　“女孩子不应该喝酒，尤其是你现在的状况”我说。
　　
　　“切，我不跟你废话，我在‘不打烊’酒吧，就在‘不见不散’斜对面，你应该知道的，还有…我猜你肯定会来的”。说完，她挂了电话。
　　
　　我知道那个小酒吧，不算正规，就在我们餐厅附近。我一直觉得它的名字很土气。相比之下，我觉得我们的餐厅名字就要好很多，叫“不见不散”。
　　
　　我最终还是到了‘不打烊’酒吧，门口的霓虹灯已经熄灭，我猜他们已经打烊。门口的保安看到我激动得不行：“你可算来了，快把你女朋友接走吧，我们等着打烊呢！”我指了指门口的招牌说：“不是说不打烊么？”。说话时我才注意到招牌上的‘不’字几乎完全老旧脱落，只剩下‘打烊’两个字。
　　
　　“那只是个名字，其实我们还是每天两点打烊的”保安回答。我对这种比我还老实的人没有多大的交流欲望，径直走入酒吧。
　　
　　在酒吧唯一亮着光的角落里，我看到了付梦霓。她今天穿一件黑色连衣裙，躺在沙发上，白色披风盖住挺起的肚子。同样头发凌乱，眼神迷离，醉态十足。红色的蜡烛的光很暗，但我还是可以看清她身旁是凌乱的酒瓶和果屑。
　　
　　我正在考虑自己应该用什么样的语气作开场白，她却说话了。
　　
　　“你来啦，我就说嘛，你一定会来的。”
　　
　　我说：“怎么一个人，这里这么多空酒瓶，都是你一个人解决的？”
　　
　　“没错，不可以吗？”她指了指还没开的酒，“还剩这么多，等着你来一起喝。”
　　
　　“你醉了，改天再喝。你男人呢？我帮你打电话给他”我说。
　　
　　“别跟我提男人，我没男人”她说着，拿起一瓶啤酒。我还来不及阻拦，酒已经被打开了。
　　
　　她递给我一杯，“圣诞快乐，干杯！”
　　
　　“那你有没有其他朋友的电话，叫他们来接你”我说。
　　
　　“我没朋友，你算不算？”她说。
　　
　　我说：“你觉得是，就是，但是。我们毕竟只是朋友，没有到能送你回家的地步。你觉得我送你回去会安全？”。她打量了我一番，说：“我觉得安全，你不是那种乘人之危的人”。接着，她又喝了一杯酒，“喂！是不是你们男人都一个样？都***的好色，都无情无义？”
　　
　　我说：“我认为男人都是好色之徒，我同样也好色，但是我并不是无情无义之人”。她把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一只手玩着酒杯说；“我就知道，你和其他男人不同！”
　　
　　我说：“男人都一样”。
　　
　　“你不一样”
　　
　　“怎么这么说？”
　　
　　“我问过很多男人同样的问题，他们总会回答自己多么与众不同。其实都***的是人渣，只有你会说自己和别人一样。…所以…你不一样”。
　　
　　“我只是说实话而已”我说。
　　
　　不知道为什么，从小就有很多人认为我与众不同，这让我很内疚。当所有的邻居伙伴们因为偷了村长家的西瓜而被通知家长教育时，我却什么事都没有；当十几个同学都因为打架被学校记过时，我却被当作旁观者逍遥在外，老师们从不怀疑我会参与斗殴事件；这让我很困惑，很纠结。为什么他们就不会认为，其实我就是事件的组织者？？？难道我的脸上写着“好人”两个字？？
　　
　　“来，为了你的不一样，我们，干杯！”
　　
　　我阻止她：“你不应该喝太多，不管大人怎么吵，你得考虑肚子里的生命”。
　　
　　她笑了笑，试图站起来。我扶了她一把，白色披风随即掉到地上，跟着掉到地上的还有酒吧的抱枕。这时我我注意到她腹部平坦，根本就不像是一个孕妇的肚子。
　　
　　我马上在想，她应该刚堕了胎，但又很舍不得孩子，所以会那么讨厌男人，才会一个人喝这么多酒。若是这样，我该说‘节哀顺便’还是什么话来安慰她？
　　
　　‘哈哈’，她笑一下，指着地上的抱枕说：“这就是我肚子里的生命，哈哈！”。
　　
　　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因为她好象精神都有问题。我说；“那天在车上，你明明……拿掉了就拿掉了，你还年轻……机会多的是…”
　　
　　她打断我的话说：“不是拿掉了，是没带来。谁神经病会带一个热水袋到酒吧来！”。
　　
　　“热水袋？意思就是…你根本…”
　　
　　“哈哈……没错，我从没说我怀孕啊！”，她说话的表情带着调皮，语气类似撒娇。我顿时觉得生气。我并不拒绝一个女人喝醉了跟我撒娇，我只是郁闷，一直以来让我在意担心，甚至用行动去保护的“生命”，竟然是一个“双胞胎”。一个是热水袋，一个是抱枕。
　　
　　我其实很讨厌被欺骗，但还是决定先送她回去。因为太晚，酒吧门口连一辆的士都没有，于是，我先到附近的主干道拦车。我这才发现，这个并不算穷的城市，深夜里的士却少得可怜。许久，我才终于等来了一辆。等我再回到酒吧，看到付梦霓躺在地板上，显然，她已经睡着了。
　　
　　我花了好大力气才把她扶出酒吧。酒吧经理和我相互都道了一句“不好意思”。奇怪的是，我注意到先前已经熄灭的霓虹灯这时却亮着。我表示很不理解，经理解释说：“这东西是自动定时器控制，本来是定的凌晨两点熄灭，因为系统乱了，所以每天打烊的时候它会亮，开门的时候它却灭了。”
　　
　　“那就是这家伙在造**”，我说。
　　
　　“可能，也可能是它每天闻太多酒味，醉了！”经理为他的幽默得意的笑着。
　　
　　我比较喜欢跟幽默感较强的人交流。但是，因为还有一个醉鬼拧粘在身上，我再没有心思幽默下去了。
　　
　　出租车司机看到付梦霓不醒人事，要我保证她必须不吐，要不就得多加三十元。“为什么？不是说好的二十五么？”我说。“三十块是卫生费，你知道，…要是她在车上吐，我就得花时间打扫，花掉的时间我就得少载几个客人……”
　　
　　我打断他的话：“我保证她不吐，行不？”。谁料我的话音刚落，付梦霓却一下子吐了出来。我接着说：“你看她，多礼貌，上车前把危险品丢掉了”。
　　
　　于是，在不用任何保证的情况下，我们的生意谈成了。我扶付梦霓上车，在心里祈祷她可千万别吐，上帝真的会灵，她真的没在车上吐。只是在我扶她进门时，她冲着我的外套口袋，满满的，，，。，
　　
　　天渐亮时，我才入睡。我从来没有过圣诞夜这么晚睡的经历，而且还是睡地上。
　　
　　在闹钟不厌其烦的吵闹声中，我不奈烦的睁开眼睛，妈的，我竟然迟到了。
　　
　　我神速洗漱完毕，准备上班。出门前看了一眼还在熟睡的付梦霓，她睡态安详，睡床上当然比睡地上安详。我本来打算叫醒她，但我并没有真的那样做。从我住进这间房起，她是第一个在我醒来后还可以看到她安睡的女人。当然，在此之前我也带过不少女人回来过夜，但是她们都在我睡醒之前收工走人，顺便带走我数好放在床头柜上的钱。不仅如此，她也是唯一一个来此过夜，但不和我同床的女人。
　　
　　我给她定好了下午六点的闹钟，这样她即可以睡一个好觉，又可以在我下班回来之前醒来，然后走掉。因为我打心里不希望打开门时再看见她。在我关上门准备下楼时，接到兰的电话。
　　
　　兰是我的女朋友，她对我很好，从遇见她的那一天起，我就觉得她会是陪我过一辈子的那个人。就算我们在不同的地方，她也照旧每天打电话叫我起床。
　　
　　“落，怎么了？怎么这么久才接电话？”电话那头，兰的语气很着急。我这才想起那么多未接电话。
　　
　　我说：“抱歉，睡太熟了，都没听到手机响”。
　　
　　“怎么了？是不是生病了？以前你都不会这样的啊！”她说。
　　
　　“没有，你别瞎猜，是昨晚太累了！”我说。
　　
　　“哦！那就好，那你就拿出刘翔的速度，奔去上班吧，你都迟到了”，她说。停了半响，她接着问道：“真的没什么事吧？生病了记得去看医生，天气这么冷，要多穿些衣服。你都不懂照顾自己……你知道我会担心的…”。我打断她的话说：“没有，真的没事。主要是昨晚一直想你，想到夜深人静，然后我就寂寞难耐，……找了个女人回来过夜，这下你放心了吧？”。
　　
　　“嘿嘿，越来越贫了！看来是真没事了”她说。
　　
　　我补充道：“喂！如果我说昨晚真的有个女的和我一起过夜！你信不信？”。
　　
　　“我信，而且还是个美女喔！那美女就是我，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嘛！嘿嘿！”。
　　
　　我说：“这次是真的有…”。
　　
　　她打断我的话：“好了好了，不说了，我还在上课呢！我想你…拜拜了！”
　　
　　我还想再说些什么，她已经挂了电话。兰就是这样的人，她从不怀疑过我。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被一个人过份信任是一件很苦恼的事情。从我们在一起快一年的时间里，我和她从未吵过一次架。但这些都是她努力的结果。我很清楚我和她谁更努力投入这份感情！
　　
　　那时她QQ个性签名里这样写：“想一个人是在心里，所以，我会跟他说‘我想你’；爱一个人要的是行动，所以，我从不和他说那三个字，我只用行动在爱他”。我总觉得，这几句话念起来很不连贯，似乎语法上都有问题。但是，我却因此而更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