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个A罩杯女人(第四章)
我换好衣服上班去。
「昨天晚上去哪里玩?」珍妮问我。
「去吃烛光晚餐啊!」我笑着说。
下班后,我经过一间地产公司,走进去问问我住的那间屋现在可以卖多少钱,想不到楼价比我买的时候涨了二十万。他们问我是不是想卖楼,那个女经纪把名片给我。
回到家里,我突然很舍不得我的屋子,这个地方,曾经有许多欢愉,可是,我就要把下半生的幸福埋在这里吗?不。
我在浴缸里泡了一个热水浴,三十岁的我,竟然一事无成,不过是一个卖胸围内裤亵衣的女人,真是失败!
有人开门进来,我穿好浴袍出去,是森回来,他抱着我,吻我的脖子。
「你的岳丈呢?你不用去医院吗?」我冷冷地问他。
「你为什么不接电话?」他问我。
「我们分手吧!」我说。
「昨天晚上我真的在医院里,你不相信,我也无话可说。」森沮丧的说。
「我相信你昨天晚上在医院里。」我跟森说,「我知道你不会编一个故事骗我,你不是那种男人,如果你还编故事骗我,我会鄙视你。」
森紧紧地抱着我,松开我身上那件浴袍的带子。
「不要。」我捉着他的手,「我昨天晚上终于清醒了,问题不在于你陪不陪我过生日,而是你是别人的丈夫,别人的女婿,这是事实,永远不会改变,我们相识得太迟了。」
森放开双手没有说话,他又能说什么呢?我和他都知道有些事实是不能改变的。
「等你离婚后,你再找我吧。」我说。
「你别这样——」森拉着我。
「我只能够做到这样,你是别人的女婿,这个身分我实在没有办法忘记。在那一边,在所有家庭聚会中,你正在扮演另一个角色,那是我看不见的,但我只要想象一下,便觉得很难受,这种心情,你也许不会明白。」
「你以为我很快乐吗?」他问我。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快乐是用痛苦换回来的,我这五年的快乐,就是用痛苦换回来的。爱情有时候也是一种折磨,我们分手吧。」
森凝望着我,不发一言,他大概知道这一次我是认真的。
「这层楼我会拿去放盘,卖出之后,我会把钱还给你。」
「你一定要这样做吗?」他有点激动。
「我没理由离开你还要你的钱。」
「我给你的东西就是你的。」
「你买这层楼给我的时候,是想着和我厮守终生的,既然我办不到,我便要还给你,如果你不想卖,我会搬走。」
森用力抱住我说:「不要走!」
我抱着森,我比他更心痛,他是我最心爱的人。
「你还没有跟我说生日快乐。」我跟他说。
森望着我,抵着嘴巴,说不出口。
「你欠我一句生日快乐。」我坚持。
「你不要走。」他说。
「生日快乐。」我逼着他说。
「生日快乐——」森终于无奈地吐出这四个字。
「谢谢。」我笑着说,「我就是想听这一句话。」
「我买了一份生日礼物给你。」他说。
「不必了,我不想再要你的礼物。」
「你不想知道是什么东西吗?」
我摇头:「我不想它变成我们分手的纪念品。你已送了我一份很好的礼物,就是让我在三十岁这一天清醒过来。至于生日礼物,不要让我知道是什么东西,不知道的话,我会每天想一下,想一下那是什么东西,直到我老了,我仍然会在想,在我三十岁那一年,你买了什么给我。这样的话,我会永远记住你。」
森苦笑:「你真的会每天想一下吗?」
我点头。
「你不会想到的。」
「那就好。」我说。
森抱着我,我感到他的身体在颤抖。
「你在哭吗?」我抚摸他的脸。
森没有哭,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哭,他不是会哭的男人,我太高估自己了。
「你不会为我哭的,你很快就会复原。」
「不要卖掉这层楼,是你的。」他说。
「对不起,我不能不把它卖掉。我不能再住在这里。」
「你要去哪里?」
「搬回家里住或者另外租一个地方吧。」
「我再求你一次,你不要走。」森站在我跟前,郑重地放下男人的自尊恳求我。我没有见过我的男人如此卑微地站在我面前,我一直是他的小女孩,小羔羊,如今他竟象一个小孩子那样恳求我留下来。我的心很痛,如果你深深爱着一个男人,你不会希望他变得那么卑微与无助。
「不——可——以。」我狠心地回答他。我认为我的确已经选择了在最好的时间离开他。
森站在那里,仿佛受到了平生最严重的打击,他把双手放在口袋里,苦笑了一阵。
「那好吧。」他吐出一口气。
他不会再求我了,他不会再求他的小羔羊,因为这头小羔羊竟然背叛他。
「我走了。」森又变回一个大男人,冷静地跟我说。
我反倒是无话可说,我差一点就支持不住,求他留下来了。
这个时候,电话不适当地响起。
「再见。」森开门离开。
我看着他那个坚强的背影消失在门外。
我跑去接电话。
「喂,周蕊,你是不是找过我?」
是陈定粱打来的。
「你等我一会儿。」
我放下电话,走到窗前,森走出大厦,看到他的背影,我终于忍不住流泪。他时常说,我们早点相遇就好了。时间播弄,半点不由人。既然我们相遇的时间那么差,分手也该找一个最好的时间吧?
我拿起电话:「喂,对不起。」
「不要紧。」陈定粱说。
「你在哪里?」我问他。
「我在法属波利尼西亚。」
法属波利尼西亚?那个比香港时间慢十八小时的地方?陈定粱竟然在那里。
「我来这里度过我的四十岁生日。」陈定粱轻松地说。
我想到的事,他竟然做了,果然是跟我同月同日生的。
「在这里,我可以年轻十八小时,我今天晚上才庆祝四十岁生日呢!」他愉快地说。
「回来香港,不就打回原形了吗?」我没精打采地说。
「年轻只是一种心态。」
「那就不用跑到老远的地方去年轻,其实也不过十八小时。」
「十八小时可以改变很多事情。」他说。
如果森岳丈的病迟十八小时发作,我们也许不会分手,我会继续沉迷下去。
「年轻了的十八小时,你用来干什么?」我有点好奇。
「什么也不做,我在享受年轻的光阴,这是我送给自己的生日礼物。」
「祝你生日快乐。」我说。
「彼此彼此,不过你的生日应该过了吧?」
「已经过去了。」我说。
「过得开心吗?」他仿佛在探听我。
「很开心。」我说。
「那你为什么要传呼我?」
「想起你跟我同月同日生,想跟你说声生日快乐罢了。」我淡淡的说。
「是这样。」他有点失望。
「你怎么知道我传呼过你?」
「我刚刚打电话回来看看有没有人传呼过我。」
「一心要年轻十八小时,为什么还要打电话回来?」我问他。
「我想知道你有没有找我。」
他竟然说得那样直接。
「长途电话的费用很昂贵的啊,不要再说了。」我跟陈定粱说。
「好吧,我很快就回来了,我回来再找你。」
为什么独身的偏是陈定粱而不是唐文森?
「生日怎么过?」第二天,游颍到内衣店找我。
我告诉她我跟唐文森分手了。
「要不要我们陪你去悲伤一晚,或者一个月?」
游颍真是体贴,她不会问我事件经过,只是想方法令我好过一点。
「一天或者一个月是不够的。」我说,「至少也要五年,五年的爱情,要用五年来治疗创伤。」我说。
「不要紧,我可以用五年时间陪你悲伤,但你有五年时间悲伤吗?五年后,就是三十五岁了。」游颍说。
「我想把那层楼拿去放盘。」我说。
「你不要了?」她讶异。
「不要一个男人,何必要他的钱呢?」我说。
「很多女人不要一个男人时,会带走他的钱。」
「我不恨他。」我说。
下班后,游颍陪我到地产公司放盘。
「为什么不多去几间地产公司?这样的话,可以多些人来看楼,快点卖出去。」游颍说。
我并不想那么快卖出去。
晚上,我终于接到森的电话。
「我以为你不在家。」森说。
我已经三天没有听过他的声音了。
「既然以为我不在家,为什么还打电话来?」
「我怕你接电话。」他说。
我也想过打电话找他,也是明知他不在的时候想打电话给他。我们都害怕跟对方说话,但是接通对方的电话,却是一种安慰。
「你这几天怎么样?」他问我。
「我刚去把这层楼放盘了。」
「你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
「我要还钱给你。」
「我欠你太多。」他说。
「但你没有欠我钱。」我说。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很自私,对不对?」我问他。
「不,女人是应该为自己打算的,自私的是我,我不应该要你为我蹉跎岁月。」
森不明白,我多么愿意为他蹉跎岁月。我不介意蹉跎岁月,但我忍受不了他属于另一个家庭。他不是属于另一个女人,而是属于另一个家庭,是多么牢不可破的关系!我无力跟一个家庭抗争。
「我希望你以后会找到幸福。」他说。
我哽咽。
「蕊,不要再爱上已婚男人,男人对于离婚是缺乏勇气的。」
我忍不住哭:「你把我弄哭了。」
「对不起。我不在你身边,你要照顾自己。」
「将来我嫁人,我会通知你的。」我苦笑。
「千万不要——」他说。
「你不想知道吗?」我问森。
「不知道会比较好。」森说。
「你太冷漠了。」我埋怨他。
「如果我可以接受你的婚讯,那我就是不再爱你。」
「你早晚也会不再爱我。」
「是你首先不爱我。」
「我不是。」我抹干眼泪说,「我只是厌倦了谎言。」
「你一定以为我夹在两个人之间很快乐。」
「你不一定快乐,但我肯定比你痛苦。」
森沉默。
「我想睡。」我说。
我睡不着,走到附近的便利店,买了一瓶毡酒和半打可乐,回到家里,把毡酒和可乐混和,这是最有效的安眠药。
我迷迷糊糊地睡到第二天中午,电话响起,也许又是森,他好象不肯相信我真的会离开他。
「我回来了!」陈定粱说。我的头痛得很厉害,糊糊涂涂的说:「是吗?」
「什么时候有空吃一顿饭?」他问我。
「今天晚上吧。」我说。
我和陈定粱在湾仔吃饭。
「你双眼很浮肿。」他老实不客气地说。
「是吗?你的年轻十八小时之旅好玩吗?」我问他。
「你应该去那个地方看看。」
「我比你年轻,不用找个地方年轻。」
「对,要去你也会选择雪堡。」
我也许永远不会去雪堡,一个人去没意思。
陈定粱把一个纸袋交给我:「生日礼物。」
「生日礼物?」我讶异。
「你打开来看看。」陈定粱说。
我打开纸袋,看到一袭黑色的丝绒裙子。裙子是露背的,背后有一只大蝴蝶结,裙子的吊带是用数十颗假钻石造成的。我吃了一惊,这个款式是我设计的,我上时装课时,画过一张一模一样的草图,但那张草图我好象扔掉了。
「这袭裙子好象似曾相识。」我说。
「当然啦,是你设计的。」陈定粱说。
「果然是我画的那张草图,你偷看过我的草图?」
「我没有偷看。」
「你不是偷看的话,怎会知道?」
「你丢在废纸箱里,我在废纸箱里拾回来的。」
他竟然从废纸箱里拾回我的草图,他早就处心积虑要做一件衣服给我。
「我从来不会做人家设计的衣服,这一次是例外。」陈定粱说。
「多少钱?」
「算了吧,是生日礼物。」
「谢谢你。」
「你可以穿这袭裙子和你男朋友去吃饭。」
「我跟他分手了。」我说。
陈定粱愕然地望着我,脸上竟然闪过一份喜悦,但瞬即又换上一张同情的脸孔。
「是在你生日的那一天分手的吗?」
我点头。
「原来你那天不是想跟我说生日快乐。」他的神色有点得意。
陈定粱也许以为我在最失意的时候想到他,是对他有一份特殊的感情,这也许是真的,但我不想承认我在失意的时候想起他。更合理的解释可能是我知道他对我有特殊的感情,他几乎是我唯一的男性朋友,而我在那一刻刚想寻求一点来自异性的安慰,所以想到他。
「不,我是想跟你说生日快乐的。」我坚决表示,我才不要让他自鸣得意。
「只是想说一句生日快乐?」他质疑。
「是。」我斩钉截铁地说。
「不是因为那十三万三千二百二十五分之一的缘分吗?」他锲而不舍。
「是因为这十三万三千二百二十五分之一的友谊。」我说,「世上大部分的眷侣都不是同月同日生的。」
「世上大部分的怨偶也不是同月同日生的。」陈定粱说。
「所以同月同日生也就没有什么特别。」
「你跟你的男朋友分手时想起我,这就是特别之处。」他坚持。
「你无非是要证明我对你有特殊感情罢了,对不对?」我生气。
「如果是真的,也没有必要否认。」他骄傲地说。
「现在送生日礼物给我的是你,我可没有送礼物给你。」我讽刺他。
「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你跟你男朋友分手了?」他咄咄逼人。
「因为我当你是朋友,但我现在觉得你很讨厌!」我站起来说。
陈定粱的表情十分愕然,他想不到我会骂他。
「对不起。」我说,「我不应该说你讨厌,「讨厌」这两个字在我来说是很亲密的,你不配让我讨厌,你是可恶!」我掉头便走。
我也想不到我会向陈定粱发脾气,也许我只是想找个人发泄,而他碰巧惹怒了我。
「对不起。」陈定粱拉着我说。
「放手!」我甩开他的手。
我走进电梯里,陈定粱用手挡着电梯门,我不知道哪来的气力,狠狠地踢了他的小腿一下,陈定粱踉跄退后,电梯门关上。
我在电梯里忍不住嚎啕大哭,我真的很挂念森。为什么我想要的东西得不到?为什么他是别人的丈夫?为什么我要在这里被陈定粱这种男人试探?他是什么人?失去了森,我就变得毫不矜贵吗?可是,无论我多么挂念森,我也不能回到他的身边,不可以,我不可以,我这么艰难才从他手上逃脱,我不能回去。
我走出电梯,漫无目的地走上一条行人天桥。
「周蕊!」陈定粱竟然追来。
我不想让他看到我哭过,他越叫我越走。
「对不起!」陈定粱追上来说。
「不关你的事!」我说。
他把那件用纸袋包裹着的裙子交给我说:「你忘了带这个。」
我接过裙子之后匆匆走上一辆计程车。
见过陈定粱,我更爱森。
回到家里,我泡了一个热水浴。这个时候,有人拍门,是郭笋。
「这么晚,你还没有走吗?刚才蛋糕店关上门,我以为你走了,进来坐。」我说。
「你说有好消息的话要告诉你。」郭笋笑着说。
我听到「好消息」这三个字,一点心情也没有,唯有强颜欢笑。
「我不是说有一个朋友请我去旧生会的舞会吗?我在舞会上认识了一个人。」
「是什么人?」
「是开粥店的。」
「那跟你一样,都是卖吃的呀!」
「所以我们很投契,他的粥店在铜锣湾,是一间很雅致的粥店。什么时候有空,我请你去吃粥。」
「好呀。」
「你这层楼要卖吗?」郭笋问我,「我在地产公司看到这层楼放盘的资料。」
「是的。」
「你要搬到别处?是不是要结婚?」
我摇头。
「你没事吧?」郭笋体贴地拍拍我的肩膊。
「没事。」
「有没有人来看过楼?」她问我。
「经纪约过几次,我没有空。」
「我很喜欢这层楼,不如卖给我好吗?」
「你想买楼吗?」
「我刚想在蛋糕店附近找一层楼,与其卖给别人,倒不如卖给我,你可以省回佣金。」
「可以让我考虑一下吗?」
我本来是想把这层楼卖掉的,但突然有一个人说要买,我却迟疑起来。
「这是什么地方?」郭笋指着墙上那幅森砌的雪堡的天空。
「这是雪堡的一间餐厅。」
「很漂亮,我也想在这间餐厅里卖我做的蛋糕。」郭笋细意欣赏那幅砌图。
「这间餐厅的存在可能只是一个幻象。」我说。
「但看来是真实的。」郭笋说。
「真实的东西有时候也太遥远了。」我说。
我为卖不卖这层楼而挣扎了多天。
这一天,徐玉和游颍买了外卖来陪我。
「这间屋要卖掉真是可惜。」徐玉说。
「蛋糕店的老板娘肯买,你为什么又迟疑?」游颍问我。
「她根本舍不得把这间屋卖掉。」徐玉抢着说。
是的,我舍不得。
「如果我是你,我不会卖。」徐玉说,「留作纪念也是好的,这里有唐文森的气息嘛!」
是的,我仍然能嗅到森的气息和我们在床上缠绵的气味。
「她就是想忘掉他。卖还是不卖,你要决定。现在不卖,迟些楼价跌了,就卖不到理想价钱。」游颍说。
「我知道了。」
「现在你可以考虑陈定粱吧?」徐玉说。
「讨厌的东西。」我说。
「宇无过等着他设计封面,你快跟他说。」徐玉催促我。
「我明天找他。」我说。
「现在传呼他嘛!宇无过的书赶着出版呢!」徐玉把电话放在我手上。
为了徐玉,我硬着头皮传呼陈定粱,他很快覆机,我把听筒交给徐玉,由徐玉跟他谈。
「怎么样?」我问徐玉。
「你为什么不跟他说话?」徐玉放下听筒。
「你跟他说不就行了吗?他怎么说?」
「他要跟宇无过见面,我们约好明天吃午饭,你也来吧。」
「不。」我不想跟陈定粱见面。
「好漂亮的裙子!」游颍在我睡房的床上发现陈定粱做给我的裙子。
「是在哪里买的?」她问我。
「他是不是已经疯狂的爱上你?」徐玉问我。
陈定粱当然不是疯狂的爱上我,至今为止,还没有一个男人疯狂的爱上我。即使是跟森一起的日子,我也不认为他是疯狂的爱着我,或许他曾一度疯狂,但还是不够疯狂,如果他疯狂,就会为我而离婚,他终究是清醒的。和森相比,陈定粱就不算什么了。
我没有跟徐玉和宇无过吃饭,徐玉饭后来内衣店找我。
「他和宇无过谈得很投契呢,而且已经有了初步的构思,一星期后就可以做好。」徐玉说。
「他真的不收钱?」我问徐玉。
「他敢收钱吗?」徐玉得意洋洋地说,「他问起你呢!」
「是吗?既然他肯为你设计封面,也就不用我跟他见面了。」
「他也不是那么讨厌,外型又不错,说真的,不比你的唐文森差呀!」徐玉说。
「那你爱他吧!」
「他虽然不比唐文森差,可是比不上宇无过呀!」徐玉骄傲地说。
「我不怪你,每个女人都以为自己所爱的男人是最好的。」我说。
一个星期之后,陈定粱完成了封面,交给宇无过,徐玉拿来给我看,书名叫《杀人蜜蜂》,封面是一只手绘的蜜蜂,是陈定粱亲手画的,画得很漂亮,有一种惊栗感。
「陈定粱蛮有才气呢。」徐玉说,「这本书对宇无过很重要的,如果畅销的话,以后不愁没有人替他出书。」
「会畅销的。」我说。
「谢谢你。」徐玉好象很感动,「卖还是不卖,决定了没有?」
终于还是要面对这个问题。离开了男人,女人便要自己决定许多事。
我到蛋糕店找郭笋,她正准备关店。
「你对我那间屋真的有兴趣吗?」我问她。
「我是很喜欢,但你不想卖的话,绝对不用勉强。我以前也卖过屋,那是我婚后跟丈夫住了二十多年的地方,卖的时候也很舍不得。那间屋在郊外,有些地方曾经出现白蚁,但到我搬走的前一晚,我竟然努力去找出那个白蚁巢,看着它们蠕动。我本来是十分讨厌屋里的白蚁的,要走的时候,却爱上它们。我很明白要放弃一间屋的心情。」郭笋温柔地说。
「说穿了,白蚁和爱情一样,都是侵蚀性极强的东西。」我苦笑。
楼宇买卖的手续,我找常大海替我办,除了律师楼的开支和厘印费之外,大海没有收费。我请大海和游颍吃饭报答他们。
「找到房子没有?」游颍问我。
「还没有。」我说,「在这里附近的,不是租金太贵,便是面积太大。」
「我知道中环附近有些单位面积只有二百多尺,租金不太贵,一个人住还可以。」大海说。
「你替周蕊问一问。」游颍跟他说。
大海真的替我找到了一个单位。
这栋大厦位于中区电动行人天桥旁边,我租的单位在二楼,其中一扇窗刚好对着行人天桥的头一段,距离只有十多尺,站在窗前,不但看到人来人往,仿佛还听到电动楼梯底下的摩托声。
「这里对着行人天桥,很吵呢!况且又得经常拉上窗帘。」陪我看屋子的游颍说。
「所以租金也比这栋大厦同类的单位便宜。」女房东说。
「我就租下这个单位。」我说。
「你不嫌太吵吗?」游颍问我。
「关上窗子不就行了吗?况且这条行人天桥也有休息的时候。」
我跟女房东到地产公司办好手续后,和游颍到附近的一间快餐店吃饭。
「我以为你不会考虑那个单位。」游颍说。
「租金便宜嘛!自力更生,就要知悭识俭。」我说。
「你做人就是坏在太有良心,你根本不用卖掉那层楼。」
「我不想在森身上得到任何利益。」我说。
「要我和大海帮忙搬屋吗?」游颍问我。
「只是相隔几条街,真不知道怎样搬。」
「律师楼有一辆客货车可以用。」游颍想起来。
「谢谢你。」我衷心地说。
「别说客套话嘛!没有爱情的时候,友情是很重要的。如果我失恋,我会搬进来住的啊!所以现在要帮忙。」
「你跟大海没事吧?」我奇怪她为什么又提到失恋。
「没有进步,算不算退步?」
「感情当然是不进则退的。」我说。
「大海又再在做爱时睡着了,况且我们做爱的次数越来越少,最近似乎大家都提不起兴趣。」
「那些性感的内衣不管用了吗?」
游颍苦笑:「性感的内衣只能带来一点冲击,新鲜感失去了,也就没有什么作用。」
「我最怀念的是我和森最后一次做爱,那一次,大家都很开心,在分手前能够有一次愉快的性爱,那是最甜蜜的回忆。」我说。
「是啊!总好过分手时已经不记得上次是什么时候做爱。」
「有几次跟森做爱的场面我是到现在还记得的。」我回忆说。
「是吗?有多少次?」游颍笑着问我。
「就是好几次嘛!」我脸红。
「我也有好几次,有时想想也很无奈,我和大海最开心的那几次都好象是很久以前的事。」
「我也曾问过森,长时间跟同一个女人做爱,会不会闷。」
「他怎么说?」
「他说不会。」
「我从前以为女人是没有性需要的,二十出头时,做爱只是为了满足男人,到了三十岁,才发现原来我也有需要的。」
「你猜男人怀念女人时会不会想起跟她的一次性爱呢?」我问游颍。
「我也不知道。」
「男人会不会比较进取,他们希望一次比一次进步,所以最好的一次应该还没有出现。」我说。
「那真要找一个男人来问一问。」游颍掩着嘴笑。
跟游颍分手后,我回到家里,飞奔到我的床上,用身体紧贴着床单,我真怀念我和森的最后一次,可惜新屋太小了,我不能带走这张床。
搬屋前的一夜,我收拾东西,大部分家私都不能带走。床不能带走,我把床单和棉被带走,棉被是在秋凉时森买给我的。我把那幅「雪堡的天空」从墙上拆下来,用报纸包裹好。
有人来拍门,是郭笋。
「需要我帮忙吗?」
「我要带走的东西只有很少。」我说。
「我很喜欢这里的布置,大概不会改动的了。」郭笋说,「你有新的电话号码吗?」
「我很晚才去申请,新屋那边到现在还没有电话号码。」
「听说现在即使搬了屋也可以沿用旧的电话号码。」
「我想重新开始嘛!」我笑说。
「你跟你的粥店东主进展如何?」我关心她。
「明天我们一起去大屿山吃素。上了年纪的人只能有这种拍拖节目,不过我们打算迟些一起去学交际舞。」
「他会搬进来住吗?」
「怎么会呢?这是我自己的天地。」
「你跟他还没有?」我向郭笋打听她跟粥店东主的关系。
「人是越老越矜持啊!况且我还是不敢,之前的一个男人在看到我的luoti后便跑掉了。」郭笋尴尬地说。
「跑掉?」我吓了一跳。
「也许我的容貌保养得好,令他误会了,以为我的身材也保养得一样好。」郭笋笑着说。
「他真的立即就掉头跑?」我想象那个场面实在太滑稽了。
「不,他只是悄悄弄响传呼机,说有人传呼他,匆匆跑掉而已。」
「真是差劲!」
「他可能想象我有一双高耸的乳房,所以发现真相后很恐惧吧。」
「你不是你自己说得那么差的。」我安慰郭笋。
「想想那天也真是很滑稽的。」郭笋掩着嘴巴大笑。
「这一位粥店东主要是再敢跑掉,你就宰了他!」我跟郭笋说笑。
「好呀!宰了他,用来煲及第粥。」
「你跟唐先生吵架了?」郭笋问我。
「不是吵架那么简单。」郭笋提起森,又令我很难过。
「我看得出他是好男人,你们那么恩爱,我还以为你会和他结婚呢!」
一个会让男人在重要关头跑掉的女人的观察也不是太可信的。郭笋看错了,森是不会跟我结婚的。
郭笋见我不肯多说,也不再问。
「你连沙发、床、冰箱都留给我,我不用买了,这个冰箱还是新的呢!」郭笋顺手打开厨房里的冰箱。
「咦,这个生日蛋糕你还没有吃吗?」郭笋在冰箱里发现了那个森特意叫她为我做的玫瑰花蛋糕。那个蛋糕已经象石头一样坚硬
星期天早上,游颍、常大海、徐玉、宇无过来替我搬屋。
我仔细检查每一个角落、每一个抽屉,确定没有留下任何东西。我走到床前,再一次不能自己地倒在床上,我为什么竟然舍得卖掉森送给我的屋?就为了那一点清白和自尊?这里曾是森送给我的一份爱的礼物,太贵重了,我不能带走,能带走的,只是我脖子上的蝎子项链。我伏在床上哭了。
「我知道你会这样的。」徐玉走到床边。
我抹干眼泪。
游颍倚在房门说:「这里已经卖了给别人,不舍得也要走。」
她永远是最冷静的一个。
「早知那样不舍得就不要分手。」徐玉说,「他们在楼下等我们。」
我从床上起来,「走吧!」
「慢着——」我想起还有一件事。
我走到厨房,打开冰箱,把那个坚硬的生日蛋糕拿出来。
「你买了蛋糕吗?我肚子正饿。」徐玉说。
「不能吃的。」我说。
新屋里有一张两尺半乘六尺的床,因为是贴着墙而造的,为了迁就墙角一个凹位,床角也造成一个凹位,可惜手工很差,那个凹位和床之间有一条缝隙。我拿出森买的床单,铺在床上。床太小而床单太大,要重叠一次。
「电话呢?为什么没有电话?」游颍问我。
「明天才有人来安装。」
「我的无线电话没有带在身边。」游颍说。
「不用了。」我说。
「大海,你把你的无线电话暂时借给周蕊。」游颍跟大海说。
「不用了!」我不好意思征用常大海的电话,况且他也似乎有点愕然。
「怕什么!」游颍把常大海的电话放在桌子上,「你第一天搬进来,人地生疏嘛,有事要求救怎么办?况且只是一天。」
「你暂时拿去用吧!」大海说。
朋友始终还是要离去的,我一个人,实在寂静得可怕。午夜十二时,常大海的无线电话响起。
「喂——」我接电话。
「喂,请问常大海在吗?」一把很动听的女声问我。
「他不在。」我说。
「这不是他的手提电话吗?」
「这是他的手提电话,可是他不在这里。」我在怀疑这个女人是什么人。
「哦——」女人有点儿失望。
「你是谁?」我问她。
「我是他的朋友。」女人轻快地回答。
「我可以转告他。」我说。
「不用了。」女人挂了线。
这个女人的声音很甜腻,好象在哪里听过似的,她到底是什么人?她跟常大海有什么关系?游颍认识她吗?她会不会是常大海的秘密情人?
我把「雪堡的天空」拿出来,放在睡房的一扇窗前面,这个风景无论如何比无敌天桥景美好。
常大海的电话在清晨又再响起。
「喂?」我接电话。
电话挂了线,会不会又是那个女人?
我在中午时把电话拿上律师楼交给常大海,游颍出去吃饭了。
「昨天晚上睡得惯吗?」常大海问我。
「还不错。」
「没有人打这个电话找我吧?」
「有一个女人。」我说。
「哦。」常大海有点尴尬,「她有说是谁吗?」
我摇头。
「可能是客人吧。最近有个客人很麻烦,差不多每天晚上都找我一次。」
我觉得他不太象在说真话。
游颍刚好午饭回来。
「周蕊,你来了?用不着那么快把电话还给我。」
「今天上午已经驳通电话了,这是我的电话号码。」我写下电话号码给她。
游颍向我眨眨眼,示意我望望刚刚进入公司的一个女人。那个女人看来很年轻,大概二十三、四岁吧,穿着一件白色透视的丝质恤衫,及膝裙,她的胸部很丰满,她就是游颍说的那个三十六C的奥莉花胡。她正在跟一位秘书说话。
「我送你出去。」游颍不想在大海面前跟我谈论那个女人。
在电梯大堂,她才肉紧地捉着我的手说:「很夸张是吧?」
「比徐玉还厉害。」
「她特别爱亲近大海,讨厌!」
我刚才听到这个女人说话,她的声音不太象昨天晚上打电话找常大海的女人。
「你现在去哪里?」游颍问我。
我打开皮包,让游颍看看我开的一张支票。
「把钱还给唐文森。」我说。
「二百八十万啊!真是可惜!」游颍好象比我更舍不得这笔钱。
「金钱有时候也只不过是一个数字。」我说。
真的,如果不能跟自己喜欢的人一起,有钱又有什么用?
「你打算亲手交给他?」游颍问我。
「我拿去邮寄。」我提不起勇气约森见面。
「二百八十万的支票拿去邮寄?不太安全吧?」
「支票是划线的。」
「还是找个人送去比较安全,要不要叫我们公司的信差送去?反正唐文森的办公室就在附近。」
「这……」我犹豫。
游颍走到接待处拿了一个信封。
「你的支票呢?」
我把支票交给她。
「要不要写一张字条给他?」游颍问我。
「支票是我签名的,他知道是什么一回事。」
游颍把支票用一张白纸包好,放在信封内,封了口。
「把地址写在上面。」游颍拿了一支笔给我。
我在信封上写上森的名字和公司地址。
一名信差正要出去,游颍把信封交给他说:「送到这个地址,要亲自签收的。」
电梯门打开,那名信差匆匆收下信封,走进电梯里。
「这样安全得多。」游颍说。
我突然觉得后悔。
「我要取回支票!」我急得哭起来。
一部电梯停在顶楼,另一部电梯已下降到五楼,我沿楼梯跑下去。
追出大厦,我发现他背着一个背囊走在几十码外的人群中。
「喂!不要走!」我大声呼喊。
街上的人回头望我,唯独那信差没有回头。我追上去,终于在马路中央扯着他的背囊。
「你干什么?」他问我。
「把我的信还给我。」
「哪封信是你的?」他问我。
我在信差的背囊里找到给森的信。
「是这个。」我说。
游颍追到来。
我抱着信封,好象失而复得,我真的舍不得。
「小姐,你搞什么鬼?你从十五楼跑到地下,累死我了!你不舍得把钱还给唐文森吗?」游颍喘着气说。
「不是不舍得钱,我不舍得放过最后一次跟他见面的机会,这张支票,我应该亲手交给他。」
我把信封放在皮包里,把皮包抱在胸前,走路会内衣店。内衣店关门,安娜和珍妮都走了,我终于提起勇气打电话找森,他在公司里。他听到我的声音很高兴,我约他见面,他问我喜欢到哪里,我选了那一间我们常去的法国餐厅。
森准时出现。
「你是不是搬了家?」他坐下来劈头第一句便问我,「你搬到哪里?」
我把支票交给他,「还给你的。」
「我说过我不会要的。」他把支票放在我面前。
「你有没有爱过我?」我问他。
「你还要问?」森惨笑。
「那么请你收下这张支票。」
「我求你不要逼我。」森坚持不肯收。
「如果你有爱过我,你收下这张支票吧,我求你。」我把支票放入他的口袋里。
「你一定要这样做吗?」
我点头。
「你什么时候会要一个孩子?」我笑着问他。
「孩子?」
「跟你太太生一个小孩子,那样才象一个家。」我凄然说。
「你以为你走了,我就可以立即回家生个孩子吗?你一直都不明白我。」
「难道你永远不要孩子吗?」
森望着我不说话。
我低下头喝汤,不知怎的,我的蝎子项链突然松脱,掉到那一碗菠菜汤里,汤溅到我的衣服和脸上。
森连忙替我捞起项链。
「汤很烫呢!」我说。
森拿手帕替我抹去脸上的汤。
「我去洗个脸,也顺便把这个洗一洗。」
我拿起项链冲进洗手间。
我冲进洗手间里痛哭,我不能在他面前哭。为什么总是在离别时有难以割断的感情?我真的恨他不肯离婚。
我把蝎子项链放在水龙头下面冲洗,再用一块毛巾抹干,那个扣有点松,所以刚才掉下来,我实在不该戴着这条项链来。
我抹干眼泪,回到座位。
「你没事吧?」森问我。
我摇头。但我岂能瞒得过他呢?哭过的眼睛,无论如何也不会澄明。
「你衣服上还有污渍。」森说。
「算了吧!」我说,「谁没有在衣服上沾过污渍呢?这几点污渍会让我记得这一顿饭。」
「你是不是已经决定了?」他再一次问我。
「难道你要我等你吗?」我反问他,「根本你从来没有叫过我等你。你肯叫我等,也是有希望的,可是你连叫都没有叫。」
「我希望你离开我以后会快乐。」他失意地说。
「你不要再对我那么好,回家做个好丈夫吧。」我有点儿激动。
这一顿饭,无声无息地吃完。我太理想化,我以为一对曾经深爱对方的男女可以在温柔的烛光下分开。偏是因为曾经深爱,见面时无法潇洒,只有互相再伤害一次。
「我送你回去。」他说。
「不用了。」
「你害怕让我知道你住在哪里吗?」
「让我送你回家好吗?」我问他。我从来没有送过你回家,你从来不让我接近你住的地方,你住在哪一座、哪一个单位,我也不知道。现在你应该放心让我送你回去吧。不用再担心我会发神经上门找你。
森站在那里犹豫。
「怎么样?还是不批准吗?」
我很气馁,他到现在还不相信我,还以为我是那种会上门找麻烦的女人。
「你怕我会去骚扰你吗?」
「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她也知道你的存在,我只是不想你伤心。你把我想得太自私了。」
「那么现在总可以了吧?」我问他。
「好吧。」他终于答应。
我还是第一次到他住的地方。以前有很多次想过要走来这里等他,这一次,终于来了,心里竟有点儿害怕。
「我就住在十二楼A室。」他说。
「我送你上去。」我大着胆子说。
「好。」他似乎知道拦不住我。
我们一同走进电梯,电梯直上十二楼,我的心不由得越跳越急。是我要送他回来的,我却不敢望他。
电梯门打开。
「我就住在这里。」他说。
我的心好象快要裂开,我做梦也没想到我竟然来到他的巢穴,他和另一个女人的巢穴。如果那个女人突然从里面走出来或者从外面回来怎么办?
「我就送到这里。」我胆怯起来,「谢谢你让我送你回来——」
话还没有说完,森一把拉着我,把我拉到后楼梯。
「不要走。」森抱着我说。
「我可以不走吗?难道你会邀请我进去坐?」
森抱着我的脸吻我。
我全身发软,我竟在他家门外跟他接吻,那个女人就在咫尺之外。我们竟然做出那么疯狂又惊险的事,森一定是疯了。
我真怀念他的吻,以至于无法拒绝。
可是,总是要分手的,他始终要回家。
「不是说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吗?」我凄然问他。
森无言。
「我要回家了。」我说。
「你还没有告诉我你住在哪里?」
「你知道也没有用。」
「你的生日礼物还在我这里。」
「我不是说过不想知道的吗?快回去吧!我不想看到有一个女人从屋里走出来。」我走到大堂按电梯掣。
电梯门打开。
「再见。」我向森挥手。
他颓然站在电梯外,这也许是他生平第一次给一个女人打败,败得那样惨烈。
电梯门缓缓关上,我在缝隙中看他最后一眼,跟他回家的女人永远不会是我。
我坐上计程车,抬头数到第十二层楼,那一户有灯光,但不知道是不是森住的单位。在回家之前,他必然已经抹去唇上的我的唇印吧?
第五章你还爱我吗
一个星期之后,我发现森没有把支票拿去兑现,那笔钱仍然在我的户口里。我早就想到他不会要那笔钱。我是想把钱还给他的,可是也想过,如果他真的要回那笔钱,我会不会很失望,甚至怀疑他是否曾经爱过我。
「如果他真的拿支票去兑现,你也就不要再留恋他了。」徐玉说。
已经过了一个月,那笔钱在我户口里原封不动。我没有看错人,森是个好人,可惜我没有福分做他的太太。或许终于有一天,半年后、一年后,甚至十年后,他清醒了,会把支票拿去兑现。
徐玉打电话来问我:「宇无过想请陈定粱吃饭,星期四晚上,你也来好吗?」
「不是说书的销量不好吗?」我奇怪宇无过这一次看得这么开。
「他好象没有什么不愉快,自从由美国回来,他开朗了很多,如果象以前那样,真叫我担心呢。来吧!陈定粱不是那么可怕吧?」
「好吧!」我这一次再拒绝,徐玉一定会怪我不够朋友。
宇无过请我们在西贡一间露天意大利餐厅吃饭。
陈定粱准时到达,自从上次踢了他一脚之后,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了。
「是谁提议来这里的?」我问徐玉。
「是陈定粱。」她说。
「我以为你会喜欢露天的餐厅,你的砌图也是一间半露天的餐厅。」陈定粱说。
「真是体贴啊!」徐玉替陈定粱说话。
「我打算搞出版社。」宇无过向我们宣布他的大计。
「没听你说过的。」徐玉托着头留心听他说。
「在香港搞出版社很困难。」陈定粱说。
「我还有一个朋友合资,除了出版我的科幻小说之外,我们还会去日本洽谈漫画的版权,在香港翻译和发行,那个朋友是日本通。只要我们能够拿到一本受欢迎的漫画版权,就可以赚很多钱。」宇无过踌躇满志。
「很值得做啊!」徐玉以无比仰慕的眼神凝望宇无过。
第二天,徐玉来找我,原来宇无过根本没有资金。
「大概要多少钱?」我问徐玉。
「宇无过和合伙人每人要拿三十万元出来。」
「这么多?」
「去日本买漫画版权要先付款的,而且一次要买一批,不能只买一本,这笔开支最大,还要租写字楼,请两、三名全职职员,印刷、排版、宣传等等都要钱。宇无过自己每出一本书,也要花几万元。」徐玉一一说给我听。
「没钱他怎搞出版社?」我问徐玉。
「他这个人,从来不会想钱的,想起要做什么,便一股脑儿去做。」
徐玉似乎不介意宇无过的作风,然而,一个男人,不知道自己有多少本事,便去冲锋陷阵,把问题留给女人,是否太不负责任呢?
「他以为我还有钱。」徐玉说。
「上次他去美国,你已经把全部积蓄给了他,他还以为你有钱?」我有点儿生气。
「他不知道那是我全部积蓄。」徐玉幽幽地说,「都怪我平时不懂省吃俭用,胸围也买数百元一个的。」
「我放在银行里的钱不能动,森随时会拿走的。」我知道徐玉想我帮忙。
「这个我也知道。」
「我只有几万元,是我全部的积蓄,可以借给你。」
「几万元真的不够用。」徐玉叹气。
「找游颍商量吧!」我说。
「我真的不想向朋友借,东凑西拼的,不如一整笔向财务公司借,我听人说月薪一万元可以一次过借二十万。」
「向财务公司借钱,利息很高的,况且你没有固定职业,财务公司不肯借的。」
徐玉失望地离开,几天没有找我,我银行户口里有五万四千多元,我写了一张支票准备给她。
「我有一个办法可以得到三十万。」徐玉再出现时告诉我。
「什么办法?」
「有人找我拍电脑光碟。」
「拍电脑光碟有这么多钱吗?」
「一般电脑光碟当然没有这个价钱。」
「你不是说色情光碟吧?」
「用不着全裸,只是意识比较大胆,比较性感。」
「你不是吧?」
「对方答应给我三十万元。」
「你又不是明星,给你三十万,会不要你全裸?」
「是要露两点。」徐玉终于说真话。
「真的是色情光碟?不要拍。」我劝她。
「不行。」
「就是为了宇无过?没有钱就不要开公司,他又不是没有这笔钱会死的。」
「我不忍心让他失望,他已经在找办公室了。」
「他知道你拍这种光碟吗?」
「不能让他知道。」
「他知道的话,会跟你分手的。」
「他不会知道的,他不玩电脑。」
「他的朋友看到怎么办?」
「他的朋友不多,那些人也不玩电脑。」
「万一他看到怎么办?」
「他不会认得我的,我会把头发弄曲,化一个很浓的妆,说不定到时他们认为我不漂亮,会把女明星的脸孔移到我脸上呢!」
「徐玉,不要拍!我这里有五万四千元,你拿去吧!」我把支票交给她。
「你留着自己用吧!」徐玉笑着扬扬手,「投资这只光碟的老板是我认识的,知道我需要钱,才给三十万呢!一般价钱只是二十万。」
「你答应了?」我不敢相信。
「明天去签约。」
「你想清楚了吗?」
「我不是说过我可以为宇无过做任何事吗?」徐玉含笑说。
「我找森想办法,我可以跟他借三十万。」我跟徐玉说,我实在不忍心她去牺牲色相。
徐玉拉着我的手:「你人真好,不愧是我最好的朋友。要你向唐文森借钱,一定很为难你。分手后,女人向男人借钱,会给男人看不起的,也会将你们从前的美好回忆全然破坏,你的牺牲比我露两点更大。」
「你是女人来的,露了两点怎么办?」
「我不知多么庆幸我是女人,否则这两点怎会值钱?你不要把这件事想得太坏,拍这只光碟的是日本一位著名的摄影师,他替很多当红的女明星拍过写真集。我这只光碟是充满美感的,性感而不色情,也不会跟男主角做爱。趁住青春留倩影嘛!」
「这只光碟是公开卖的,什么男人都可以买来看。」
「他们在街上见到我,也不会认得我。你同意我的身材很好吗?」
「不好也不会有人找你露两点。」
「那又何必暴殄天物呢?」
「他们跟你说了很多好话,将你催眠了,是不是?」
「你听我说,女人的身材多么好,有一天,也会成为历史陈迹。我一生最自豪的,除了宇无过,就是我的身材,再过几年,我替宇无过生了孩子,就保不住这副身材了,为什么不留一个纪念?」
「我问你一个问题,如果不是宇无过需要这三十万,你会拍这只光碟吗?」
「不会。」
「那就是了,什么趁住青春留倩影,都是自欺欺人。」
「反正都要做的,何不往好处想?」徐玉一派乐天。
我觉得很难过,我想告诉宇无过。
我约了游颍下班后在文华咖啡室见面,把徐玉拍色情光碟的事告诉她。
「你把事情告诉宇无过,徐玉会恨你的。」游颍说。
「她拍了的话,她会后悔的。」
「你为什么要阻止她为她的男人牺牲呢?」游颍反问我。
我还以为游颍会站在我这一边,想不到她比我开通。
「值得为这种男人牺牲吗?他好象连自立的能力都没有。」我开始讨厌宇无过。
游颍叹一口气:「女人永远觉得自己的男人值得自己为他牺牲,别的女人的男人却不值得那些女人为他们牺牲。」
「这个当然拉!」我笑。
「常大海好象正在跟另一个女人来往。」游颍苦涩地说。
「你怎样发现的?」
「只是感觉,还没有证据。」
我想起那个打手提电话找常大海的女人。
「我搬到新屋的第一天,你不是借了常大海的手提电话给我用的吗?晚上有一个女人打电话给他。」
「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游颍很紧张。
「那个女人没说什么,我想她和大海可能只是普通朋友或者那个女人是他的客人吧。」
「可能就是那个女人,她的声音是怎样的?」
「很动听的,我好象在哪里听过。」
「在哪里听过?」游颍追问我。
「不记得了。」我说。
「是不是那个奥莉花胡?」
「肯定不是,你怀疑是她吗?」
「我曾经怀疑过她,但感觉上不是她,大海不喜欢这种女人的。」
「你不要怀疑大海,男人不喜欢被女人怀疑的。」
「所以他不知道我怀疑。」
「是啊!你真厉害!」我忽然想起常大海那次午饭时对我说的话,「他不但不觉得你不信任他,他还以为你一点也不紧张他呢!」
游颍苦笑:「如果我也象徐玉就好了。」
「象她?」
「爱得那么义无反顾。」
「是的,她很可爱。」
徐玉跟宇无过的爱情,我不认为是没有问题的,徐玉付出得太多了,如果宇无过变心,她便损失惨重。可是,游颍与常大海这一对,问题似乎更大。
「每一段爱情都是百孔千疮的。」我说。
「你和唐文森的爱情也许是我们三个人之中最完美的了。」游颍说。
「为什么?」
「能够在感情最要好的时候分手,那是最好的。」
「我并不想如此。」我说。
「我以为没有人可以做得到,你做到了。」游颍说。
「是的。每次当我后悔跟他分手,很想回到他身边的时候,我就会安慰自己,我和他现在分手是最好的。」
我跟游颍一起坐小巴回家,司机开了收音机,我不知道是哪一个电台,正在播放一个英文流行曲节目,节目主持人的声音很悦耳,我好象在哪里听过。
「就是这一把声音!」我抓住游颍的衣袖。
「是这一把声音?」游颍有点儿茫然,这一把声音的出现,正好证实她猜想常大海有第三者的事快要水落石出。
「我以前在收音机也听过这一把声音,她的声音低沉得来很爹人的。」我说。
「你肯定是她?」
这一下子我可不敢肯定,我在电话里只听过她的声音一次,虽然很特别,两把声音也很相似,但不能说一定是她。
「是很象,但我不敢肯定。」
「司机,现在收听的是哪一个台?」游颍问小巴司机。
「我怎么知道?哪个台收得清楚便听哪个台。」司机说。
游颍走上前去看看收音机的显示。
「是哪一个台?」我问她。
游颍看看手表,说:「现在是十时零五分,她做晚间节目的。」
「即使打电话给常大海的就是这个女人,也不代表她跟大海有什么不寻常的关系。」我说。
「我要调查一下,我想看看这个女人是什么模样的,你明天这个时间有空吗?」
「你想去电台找她?」
第二天下班后,游颍来找我。
「我昨天晚上十时四十分回到家里。」她说,「常大海正收听那个女人主持的节目。」
「可能只是巧合。」我说。
「今天晚上我们去电台。」游颍说。
「你去那里干什么?」我想搞清楚她的动机。
原来游颍只站在电台外面等那个女人出来。
「我们象在电台外面等歌星签名的歌迷。」我说。
游颍拉我到一棵矮树旁说:「站在这里不怕让人看到,万一常大海来接她下班,也不会发现我。」
「如果你真的看到常大海来接她下班,你会怎样做?」
「我也不知道。」游颍茫然。
「如果我是你,我不会来。」
「为什么?」
「我害怕看到我喜欢的男人爱上另一个女人。」我说。
「她出来了!」游颍指着电台大门。
一个身材高佻,短发,穿着一件黑色胸围上衣、皮外套和牛仔裤的女人从电台走出来。
「哗!三十四C!」我一眼就看出她的胸围尺码,她的身材很平均,乳房是汤碗形的,是最漂亮的一种。
「三十四C.」游颍好象受到严重打击。
「电台有那么多人,不一定是她。」我说。
「你上前去问问。」游颍请求我。
那个女人正在等计程车,我硬着头皮上前跟她说:「我是你的忠实听众,我很喜欢听你的节目。」
那个女人先是有点愕然,很快便笑容满面,她大概还没有见过年纪这么大还在电台门口等偶像的痴情听众。
「谢谢你,这么晚你还在这里?」
我认得她的声音,是这把声音了,游颍在对面等我的回覆。
一辆计程车停在我和这个女人面前。
「再见。」她登上计程车。
我的传呼机响起来,是徐玉找我。
「怎么样?是不是她?」游颍从对面马路走过来问我。
我点头。
游颍截停一辆计程车。
「去哪里?」我问她。
「跟踪她。」游颍拉我上车。
我用游颍的手提电话打给徐玉。
「周蕊,你在哪里?」徐玉好象很想跟我见面。
「我跟游颍一起,在计程车上。」
「我想跟你见面,我来找你们。」徐玉说。
「你不要挂线。」我跟徐玉说。
那个女人乘坐的计程车朝尖沙咀方向驶去,在乐道一间通宵营业的便利店前面停下。
「在乐道的七十一等。」我跟徐玉说。
那个女人走进便利店,付钱买了一个杯面和一瓶啤酒,在店里吃起来。我和游颍站在店外监视她。
突然有人在背后搭住我和游颍,吓得我们同时尖叫,原来是徐玉。
「你怎会这么快来到?」我惊讶。
「我就在附近。」徐玉说,「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嘘!」我示意她不要出声。
那个女人吃完杯面,喝光了一瓶啤酒,从便利店出来,我们跟踪她,她走上附近一栋大厦,她应该是住在那里的。
「她是什么人?」徐玉问我们。
「常大海没有出现啊!」我跟游颍说。
「陪我喝酒好吗?」徐玉恳求我们。「今天是我第一天开工!」
这时我才留意到她化了很浓的妆,烫了一个野性的曲发,穿一件小背心和迷你裙,外披一件皮外套。
徐玉突然掩着面痛哭:「好辛苦啊!」
「我们找个地方喝酒!」游颍扶着徐玉说。
我们在附近找到一间酒吧坐下来。我很抱歉,我没有关心徐玉,不知道她已经接拍了那只色情光碟,而且就在今天开始拍摄。
「有什么事?」游颍问徐玉。
「是不是导演欺负你,要你做你不想做的事?」我问徐玉。
徐玉抹干眼泪,望着我和游颍,突然一阵鼻酸似的,又伏在桌上嚎哭。
「到底发生什么事?」游颍问徐玉。
「你知道在别人面前脱光衣服的感受吗?而且是在几个陌生男人的面前。」徐玉哽咽。
「我早就叫你不要拍。」我难过。
「我很快会适应的。」徐玉抹干眼泪说。
「你以为你今天付出的,值得吗?你将来会得到回报吗?」我愤然问她。
「我从来没有这么爱过一个男人。」徐玉咬着牙说,「他的快乐就是我的快乐。」
「可是他知道你在流泪吗?」我问徐玉。
「为什么要让他知道我流泪?出版社明天开张,宇无过现在跟拍档在新办公室里打点一切,他终于有了自己的事业。我为什么要让他看到我流泪?」
我无话可说,我以为我很伟大,原来徐玉比我伟大得多,她可以为了栽培一个男人而在其他男人面前宽衣解带,我绝对办不到,或许不是我办不到,而是我从来没有遇上这样一个「机会」去为情人牺牲。
「你们刚才为什么跟踪那个女人?」徐玉问我们。
我把那个女人的故事告诉徐玉。
「还没有证据证明她是第三者啊!」徐玉拉着游颍的手安慰她。
「她是三十四C,对不对?」游颍问我。
「根据我的专业判断,应该是这个尺码。」我说,「常大海不会为三十四C而移情别恋吧?」
「我知道他早晚会找一个大胸女人。」
「三十四C也不是很大。」徐玉说。
「你长得比那个女人漂亮。」我跟游颍说。
「是吗?」游颍好象完全失去自信心。
「不信的话,你问徐玉。」
徐玉点头说:「我一直觉得你长得漂亮。」
「谢谢你们。」游颍苦笑。
「难道常大海从来没有称赞过你吗?」徐玉问她。
「有。可是,无论多么漂亮的女人,日子久了,在一个男人眼中,都会变得平凡。」
「你会回去审问常大海吗?」徐玉问她。
「不会。」我说,「游颍连爱他也不肯说,怎肯审问他?」
「如果宇无过有第三者,我会杀了他。」徐玉咬牙切齿说。
「你是一个很怕输的人。」我跟游颍说。
「有谁不怕输?」游颍反问我。
「你是怕到不会让自己有机会输的人。」我说。
「如果常大海真的跟她一起,你会怎样做?」徐玉问她。
「走吧!」游颍站起来,走出酒吧。
酒吧外的一片天空,凄清寂寥,徐玉为三十万元失去尊严,游颍或会失去常大海,我已经失去唐文森,为什么拥有到最后便是失去?
回到家里,我在床上辗转反侧。游颍从小至大都没有改变,她是过分坚强。有时候我怀疑过分坚强也是一种软弱。我挪开窗前那幅「雪堡的天空」,行人电梯已经停止运作,仍然有几个人拾级而上。我时常幻想,有一天我会在这里发现一双熟悉的脚,那是森,森在我的窗前走过,我会立即伸手出去捉住他的一条腿,如果缘分这样安排,我不会再放他走。我绝对不会认错他的一双脚,他也不会认错我的手。只是,他不大可能会在这里经过,虽然住在干德道,他好象从来没有走过这条行人电梯。我把「雪堡的天空」反过来,正面对着窗外,如果有一天,森碰巧走这一条路,留意到这一扇窗,他会知道住在窗内的就是我,或者他会敲一敲这一扇窗。
「今天晚上还会去电台等那个女人吗?」我问游颍。
「你以前也是做第三者,对不对?唐文森的太太一定也象我这样吧?」游颍说。
「我从来没有想过她会怎样想。」我说。
「她一定很痛恨你,第三者都是可恨的。」
我有点难堪,游颍好象将矛头指向我。「你试试做一次第三者吧,第三者也不一定是那么可恨的,最可恨的是天意。」我说。
「今天晚上还去不去电台?」我问她。
「当然!」她说。
那个女唱片骑师的名字叫涂莉,是游颍打电话到电台查到的。
我和游颍在十时五十分到达电台门外,涂莉在十一时零五分离开电台,坐上一辆计程车,想昨天一样,她在尖沙咀乐道的七十一下车,在里面吃了一点东西,然后回家。
「可能真的不是她。」我跟游颍说。
第三天晚上,游颍驾着常大海的开篷车来接我。
「今天开车去电台吗?」我问她。
「上车吧!」她说,「我想尽快知道真相。」
十时三十分,游颍把车停在电台外面,这一晚天气很坏,不停下着雷雨。
「常大海不会出现吧?天气这么差,况且他也从来没有在这里出现过。」我说。
我很后悔认出涂莉的声音,如果不是这样,游颍不会怀疑她,找不到涂莉,游颍就不会再怀疑大海,万一大海真的跟涂莉一起,他和游颍一定会完蛋。
十时五十分,游颍跟我说:「你坐到后面去。」
我从前座爬到后座。
「你可以躺下来吗?」她说。
我伏在后座。
我们一直听着涂莉主持节目,今天晚上,她播了很多首情歌。最后一首歌竟然是《Iwillwaitforyou》,我已经很久不敢听这首歌了,没想到竟然在这一刻听到,涂莉也在等一个人吗?无论在理智上或感情上,我都应该同情游颍,但我却不希望涂莉被揭发,我默默祈祷她不要从这个门口离开。
最后一首歌播出后,游颍把车驶前一点,刚好停在一棵树下,她亮起低灯,然后把自己的衣领反起,将一头长发藏在外套里面。
我伏在后座,看不到电台门口的情形,也看不到手表显示的时间,《Iwillwaitforyou》播完之后,车厢里一片死寂,过了大概十五分钟吧,一个女人突然打开车门走上车。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会来接我?」那个女人跟游颍说。
是涂莉的声音,她走上属于常大海的车上,说了这样的一句话。
涂莉很快就发现坐在司机位上的不是常大海而是一个女人。我伏在后座很尴尬,不知道应该爬起来还是继续伏着。
「对不起!」涂莉转身想下车。
「这么大雨,我送你回家。」游颍踏着油门疾驶而去。
「你是谁?」涂莉问游颍。
我从后座爬起来,把涂莉吓了一跳。
「你们想怎样?」她显然很害怕。
「放心,不是绑票。」游颍对她说。
游颍的行为也差不多是绑票了,她真是疯了。
「我是常大海律师的女朋友。」游颍说。
涂莉变得沉默,似乎不再害怕。
游颍把车驶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停下。
「开始了多久?」游颍问她。
「你应该问常大海。」涂莉等于默认了。
「到了什么阶段?」游颍问她。
涂莉笑几声:「什么到了什么阶段?我和他又不是小孩子。」
「他爱你吗?」
没想到游颍竟然这样问涂莉。
「我不会跟一个不爱我的男人一起。」涂莉说,「如果伤害了你,我对你说声对不起。」
「你没资格跟我说对不起!」游颍冷冷地说,「请你下车吧!」
「你说过送我回家的。」
「你休想!」游颍把她推出车外。
涂莉被推倒在坑渠边。
「刚才我应该蒙着面。」我说,「她去报警的话,我们要坐牢。」
游颍一边开车一边流泪,重逢之后,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她流泪。
我用纸巾替她抹眼泪:「不要哭,你应该听听常大海的解释,或许是涂莉一厢情愿而已。」
「我肯定他们上过床。」游颍说。
我无话可说。
游颍送我回家。
「再见。」她跟我说。
「别做傻事!」我说。
床还没有造好,我睡在地上,凌晨四时,游颍打电话来。
「周蕊,要你在快乐和安定的生活两者之间选择一样,你会选择哪一样?」游颍问我。
「安定的生活也可以很快乐。」我说。
「只可以选择一样。」
「我已经选择了快乐,所以我现在的生活不安定。」我苦笑。
「哦。」她应了一声。
「你没事吧?」我问她,「常大海怎么说?」
「他承认了。在我回来之前,那个女人已经打电话告诉他。」
「你会走吗?」
「不知道,七年了,七年来一直睡在我身边的男人竟然欺骗我,我以为我会嫁给他的。」
「他怎么说?」
「他向我求婚。」
「求婚?」
「我也会象你一样选择快乐。」游颍挂了线。
我不太明白她的意思,那是答应还是不答应?我躺在地上,如果安定和快乐,我是会选择快乐的,虽然有一种快乐令人很累。
每隔几天,我便去自动提款机查一查账户,知道森还是没有拿支票去兑现,我知道他是真的爱过我。
清晨,我仿佛听到有人敲门的声音,我爬起来,屋外没有人,原来不是敲门,是有人在敲窗,是森吗?难道他看到了窗前的那一幅砌图?我拿开砌图,游颍蹲在天桥上。
「还没有醒来吗?」她笑着问我,「我买了早餐。」
游颍从大门走进来,她买了油条、粢饭和豆浆。
「趁热吃!」她说。
「你答应了他吗?」我问她。
「我拒绝了。」游颍说。
「为什么?你不是一直希望他向你求婚的吗?」
「我是希望他因为爱我所以想跟我厮守终生。他现在向我求婚,是因为内疚。」
「你就不能原谅他吗?」
游颍望着我良久,说:「不能。」
「他爱那个女人吗?」
「我不知道,但他已经不爱我。他现在提出结婚,不过为了道义,开始筹备婚礼以后,他就会后悔,到那个时候,我们都会恨对方。我不需要施舍。」
「你不觉得可惜吗?老实说,他条件不错,你守了七年,白白拱手让人,很不值啊。」
「我们现在住的那层楼,屋契上是写两个人的名字的,他答应把他那一半业权送给我。」
「你会接受吗?」
「我想不到有什么理由拒绝,我不会象你那么慷慨,我是付出过的,七年,对一个女人来说,不是一段短日子,既然他心甘情愿送给我,我为什么不要?」
「他愿意把一半业权让给你,也是出自于内疚啊!你不是说不需要施舍的吗?」
「这不是施舍,这是我应得的。但结婚不同,以后要一同生活,一直感到自己被施舍的话,会很痛苦的。」
「你为什么不多给他一次机会?你现在只是第一次发现他有外遇。」
游颍放下手上的一碗豆浆说:「有些人喜欢玩三盘两胜,我喜欢一盘决胜。」
「你是我认识的最坚强的女人。」
「虽然胸围只有三十二A,但我的固执是三十六FF的。」游颍笑说。
「常大海会搬走吗?」
「他会去找一间新屋。」游颍站起来,「我要上班了。」
不出我所料,常大海在第二天来找我。
我跟常大海相约在咖啡室见面。一向打扮整齐的他,出现时头发有点凌乱,外套衣领上有几点好象红酒的酒渍,也许他自己也不介意。游颍似乎比他看得开。
「找到屋没有?」我问他。
「暂时会搬去跟涂莉住,我没钱付首期。」他坦白说。
「游颍知道会很伤心的。」
「是她提出分手的。」
「男人真是不负责任,是你先有第三者的啊!你现在还搬去跟那个女人一起住?」我责怪他。
「我是一个没人爱的男人!」他沮丧地说。
「你有两个女人,还说没人爱?」我摇头。
「我时常感觉不到游颍爱着我,也许她是爱我的,但是她不需要我。」常大海说。
我突然觉得好笑,常大海和游颍好象对调了性格,常大海是女人,游颍是男人。只有女人才要时刻感觉到被爱和被需要。
「她是爱你的,她很爱你。」我说,「她也需要你。」
「她从来没有这样说过。」
「你有吗?你又可有说过你爱她?」我反问他。
「在前天晚上我跟她说过,她不相信。」
「太晚了。」我说。
「是的,太晚了。」常大海用双手去揉自己的一张脸和头发。
「你跟那个女人的事开始了多久?」我问他。这个问题是基于好奇。
「差不多一个月吧!」
他为了一段一个月的感情而放弃了一段七年的感情,游颍知道了一定很伤心。女人的七年原来是毫无价值。
常大海在三天之后搬走,七年感情,就用三天了断。但游颍在常大海搬走三个星期之后悄悄到法庭听他办案。
这是一宗感情纠纷,一对同居十四年的男女,感情破裂,两个人在八年前合资买过一层楼,由男方付首期,屋契上则是女方为合法业主。男方在分手后要求变卖该单位,取回应得利益,女方则坚称自己拥有业权,双方闹上法庭。常大海是男方的代表律师。
七年多前的一天,游颍在法庭上看到常大海雄辩滔滔,自此爱上了他。那时的常大海,也不过是一个初出茅庐强装镇定的小律师。七年来,她没有再走到法庭听他辩论。七年后的今天,她和常大海分手了,却很想最后一次听他辩论。
常大海并没有发现她,游颍坐在最后一排座位,常大海跟她说过,这宗案件并没有胜诉把握,他曾经跟对方律师商讨,要求两位当事人庭外和解,但他们不肯,硬是要将对方置诸死地。
游颍看到那个男人,他穿着西装,架一副金丝眼镜,一表斯文,那个女的相貌娟好,两个人看来都是有教养的,却为了一个三百多万的单位争个你死我活。
法庭上只是疏疏落落坐着十几个人,有一、两个好象是记者,不断在抄笔记。到常大海发言,他站起来说:
「法官大人,作为原诉人的代表律师,我的心情很矛盾,一对同居十四年,曾经彼此深爱对方的情侣,竟然反目成仇。如果金钱可以换回一段十四年的爱情,我想大部分人都宁愿换取爱情。无论是十四年,还是十四年的一半时间,都是一段漫长的日子,要亲手毁灭它实在太难了。我认为愿意首先放弃共同拥有的东西的那个人是两个人之中爱得较深的一个,只是,我的当事人和与讼人似乎都爱得太浅了……」
拥有流下她分手后的第一滴眼泪,十四年的一半时间,她从来没有听过常大海这么深情的说话。
法官判原诉人得直,那层楼要拿出来卖,所得到利益由原诉人和与讼人均分。换句话说,是常大海胜了这一场官司。
游颍在听到法官判决之后便离开法庭,她不想常大海知道她在法庭里。常大海接办这件案件是一年前的事,那时,游颍就问过他,如果有一天,同一件事情发生在他们身上,他会怎样做。常大海笑说:「那个男人太蠢了,屋契上写上女人的名字,我们这间屋的屋契是两个人的名字的,大家都占百分之五十,到时每人一半,用不着争。」
现在,他把一半业权拱手送给她。他在庭上说,愿意首先放弃共同拥有的东西的那个人是两个人之中爱得较深的。他爱得较深又为什么移情别恋?那是因为他得不到同等分量的爱吗?
这一切是游颍事后告诉我的。我在她家里陪她,常大海还有几件衣服没有拿走。
「说不定是他故意留下的。」我说,「那么改天他可以找藉口回来。」
「他不会的,他已经递了辞职信。」游颍说。
「他要辞职?」我怔住。
「因为我要辞职,所以他比我先辞职,我们不能再一起工作,我受不了。」
「常大海说,愿意首先放弃共同拥有的东西的是两个人之中爱得较深的一个,他现在放弃了两样东西——这间屋、工作。」我说。
「是他先变心,现在反而好象是我无情。」
「我把屋卖掉,森又不肯收回那笔钱,我们大家都爱得深。」我满足地躺在床上。
游颍站起来说:「我但愿有勇气首先放弃。」
有人按门铃。
「不是常大海吧?」我说。
游颍去开门,是徐玉和宇无过。
「我送她来的,我不参加你们三个女人的聚会。」宇无过先旨声明。
「先坐一会吧,如果你不介意这间屋迷漫着失恋的气味。」游颍去倒了两杯汽水出来。
「你的出版社做得怎样?」我问宇无过。
「很好,已拿到几本日本漫画书的版权,全靠你和游颍借钱给我们。」宇无过说。
徐玉向我眨眼。
「不要紧,不要紧。」我说。
「宇无过的新书下个月出版了。」徐玉说,「他花了一星期就写好。」
「这么快?」我吃惊。
「这本书是写得比较快。我约了人,我要先走了,你们慢慢谈。」宇无过告辞。
「那只光碟拍完了吗?」我问徐玉。
「昨天煞科。」她松一口气。
「恭喜你。」游颍跟徐玉说。
我说不出类似「恭喜」这种字眼,她毕竟是出卖了自尊来成全她的男人。
「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徐玉说。
「什么工作?」我问她。
「是在模特儿公司上班的,负责招聘模特儿。我这几年都没有一份正正式式的工作,是时候安定下来了,做模特儿毕竟不是长远的。」
「你好象突然成熟了。」我忍不住说。
「是啊!就是因为拍了这只光碟。」徐玉说。
「为什么?」游颍问她。
「我突然觉得自己老了。」徐玉苦涩地笑。
虽然她不说,但拍那只光碟的过程里,她必然失去了很多尊严。
宇无过最新的一本科幻小说叫做《魔钟》,小说很受欢迎,我好几次在地铁车厢内也见到有人阅读这本小说。徐玉送了一本给我,我花了一个晚上阅读,我还是第一次可以从头到尾看完一部科幻小说,《魔钟》的情节的确吸引,宇无过这一次吐气扬眉了。
好象魔术一样,宇无过一炮而红,《魔钟》不断加印,连带宇无过的旧书也销量大增,有几份杂志访问他,指他是新一代最有潜质的科幻小说家。徐玉总算脱得有价值。
宇无过请我和游颍在一间中东餐厅吃饭,说是要酬谢我们,如果不是我和游颍合共借出三十万,他就搞不成出版社,也出不成书。
出乎我意料之外,宇无过并没有表现得太兴奋,最兴奋的是徐玉。
「那本书我看了十次,一次比一次好看。」徐玉说。
「我介绍了很多同事看,他们也说好看,我推销有功啊!」游颍俏皮地说。
「什么时候会有新书?」我问宇无过。
「还没有想到新的题材。」宇无过说。
徐玉握者宇无过的手说:「有电影公司想把《魔钟》拍成电影呢!」
宇无过好象还不是太兴奋,也许他奋斗得太久了,成功已不会令他突然改变,这也是好的,他至少不会因为成名而变心。
「我相信不须多久就可以把钱还给你们。」宇无过说。
「好啊!我会收下的啊!」我笑说。
游颍附和:「是啊!」
徐玉瞟了我们一眼。
如果时间安排得好一点,宇无过能够早一点写出《魔钟》,徐玉也用不着脱,现在纵使有钱也买不回那只光碟。
不幸的事终于发生,宇无过无意中在一个玩电脑的新朋友的家里看到徐玉主演的那只光碟。他终于知道那三十万是怎样来的。
徐玉否认光碟里的女主角是她,但她骗不到宇无过,宇无过收拾行李走了。徐玉哭得呼天抢地,打电话给我说要自杀,我立即走上她的家。
「我传呼他跟他说清楚。」我说,「你这样做也是为了他。」
「你不会覆电话的。」徐玉哭着说。
「他会在什么地方。会不会在出版社?我去找他。」
「我不知道。」
我打电话叫游颍上来,由她照顾徐玉,我试试去出版社找宇无过。
出版社的门锁上,我按门铃,没有人应门,里面也没有光线,宇无过可能没有回来。我正想走的时候,听到里面有传呼机响声,一定是传呼台追他覆机。
我大力拍门,他还是装着听不见。
「宇无过,我知道你在里面的,徐玉嚷着要死,如果你是男人,请你立即开门。」
他充耳不闻,我气得使劲地用脚踢门。
「宇无过,你出来!」
宇无过依然在里面无动于衷。我忍不住对他破口大骂:
「你觉得自己女朋友脱光衣服拍片,令你很没面子是不是?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她是为了谁?还不是因为你要三十万元搞出版社!你知道一个女人要脱光衣服是一件多么难堪的事吗?如果不是因为爱情,她才不会这样做!你这个人,自私到不得了,只顾着自己,永远在发梦,可怜你的女人却要不断为你的美梦付上代价——」
宇无过依然躲在里面不理我,我唯有走。回去见到徐玉,我不知怎样开口,但总要回去交代。
游颍开门给我。
「找到他吗?」游颍问我。
徐玉期待着我开口,我不知道怎样说。
「怎么样?他是不是在那里?」游颍追问我。
我点头。
「他不会原谅我的,有多少男人可以忍受自己的女朋友做这些事。」徐玉哽咽。
「他不回来,你也不要爱他。」游颍说,「有多少个女人肯为男人做这些事?」
「对,如果他不回来,他也不值得你爱。」我说。
「我去找他。」徐玉站起来,走到浴室洗了一个脸。
「我们陪你去。」游颍说。
「不用了,我自己的事我自己解决。」
徐玉撇下我们自己出去。
她在宇无过的出版社门外站了一晚,宇无过终于开门出来,两个人抱头痛哭。
这是徐玉事后告诉我的。
她幸福地说这是一个考验,让她知道他们大家都深爱着对方。
事情没有这么简单,他们经过一个考验,还有另一个考验,有一个人走出来公开指责宇无过的《魔钟》是抄袭他的小说的,并申请禁制令禁止小说继续发售。
「他不会抄袭的。」徐玉激动地说。
但那个叫麦擎天的人已聘请律师控告宇无过侵犯版权。
我不太相信宇无过抄袭别人的小说,但事情若非是真的,那个人为什么要控告他?
徐玉找游颍介绍律师,游颍推荐了一个比较熟悉版权法的律师。律师费并不便宜,《魔钟》又不能继续发售,宇无过哪来钱跟人打官司?难道又要徐玉脱衣?
「宇无过怎样说?」我问她。
「他当然没有抄袭,根本没有这个需要。」徐玉激动地说。
「尹律师说那边有证据证明,麦擎天去年投稿到宇无过工作的报馆,小说内容跟宇无过写的《魔钟》几乎一样,只是有部分内容不同。」游颍说。
「既然是去年投稿,宇无过为什么等到今天才抄袭?不合理。」徐玉说。
「那个麦擎天也把同一本小说拿去一间出版社,是今年年初的事,那间出版社没打算出版,但原稿一直放在出版社,他们可以证明。那就是说,在宇无过的新书还没出版前,麦擎天的小说已经存在。」游颍说。
「游颍,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你是说宇无过抄袭?」徐玉很愤怒。
「游颍不是这个意思。」我连忙说好话。
「我是想告诉你,这宗官司宇无过不一定嬴。」游颍有点尴尬。
「那我就换律师,对不起,我先走!」徐玉拂袖而去。
「你为什么这样说?」我怪责游颍。
「如果宇无过真的抄袭别人,那这场官司就不会嬴,何必白白浪费律师费?你和我都知道这笔钱是要徐玉拿出来的。」游颍说。
我想起宇无过在美国写给徐玉的信,提起蜂鸟。他是有才华的,为什么要抄袭?
晚上,我去找徐玉。我本想约她出来吃饭,她说不想上街。
「宇无过呢?」我问她。
「他出去了。」
「你不要怪游颍。」我说。
「那个尹律师不应该把事情告诉她呀!我们打算换律师。」徐玉仍然没有原谅游颍。
「宇无过怎样说?」
「他心情坏透了。周蕊,你相信宇无过抄袭别人的作品吗?」
我不知道怎样回答徐玉,我认为事情不是那么简单。
「连你也不相信他?」徐玉很激动。
「我相信。」我不想令徐玉不高兴。
「不,只有我相信他。」
「如果证实宇无过是抄袭,你会怎样做?」
「我会离开他。」徐玉说。
「不至于这么严重吧?」
「除非他现在跟我说真话。」
这时宇无过喝得醉醺醺回来。
「你为什么喝酒?」徐玉连忙扶着他。
我帮忙把宇无过扶到沙发上,徐玉替他脱鞋。
「他从来不喝酒的。」徐玉蹲在他跟前,怜惜地抚摸他的脸。
「我去拿热毛巾。」我说。
我走进浴室用热水浸好一条毛巾,飞快拿着毛巾走出来,徐玉和宇无过竟然相拥在沙发上,我把毛巾放在茶几上,悄悄离开。
第二天中午,徐玉打电话给我说:「他什么都告诉我了。能够出来见面吗?」
她的声音很沮丧,她要告诉我的,也许不是好消息。
下班后,徐玉和我在商场的咖啡室见面,今天的天气很冷,天文台说只有摄氏六度,我要了一杯热咖啡。
「冷死人了。」我脱下手套说。
徐玉的鼻子也冷得红通通的。
「他承认他的小说是抄袭别人的。」徐玉绝望地说。
「为什么?他应该知道这种事早晚会被人揭发的。」
「他说压力太大,他竟然没想过会给人揭发。」
「现在怎么办?」
「那是他的事了,他要赔偿或要庭外和解都不关我的事,我要跟他分手。」徐玉坚决地说。
「你在这个时候离开他?」我没想到徐玉那么决绝。
「我说过如果证实他抄袭别人的作品,我会离开他。」
「你不必为这一个承诺而强迫自己离开他。」
「不,我可以为他死,为他出卖尊严,但不可以忍受他是一个骗子。」
「你说过他现在说真话的话,你会原谅他。」
「我现在改变主意了。」
「你不是很爱他的吗?」
「我是很爱他,很相信他,相信他的才华,就为了让他一展才华,所以我才去拍那只光碟,但今天早上,我突然发现,这一切原来是假的,他可以欺骗所有人,但不应该欺骗我。」
不久之前,她在出版社门外站了一个晚上等宇无过出来,她是那样爱他。一夜之间,却变成一潭死水。唯一可以解释的,是她过去太崇拜宇无过,而这个信仰在一息间完全崩溃,她接受不来,由极爱变成极厌恶。
「你可以陪我回去收拾东西吗?」徐玉问我。
我陪徐玉回去她跟宇无过同住的家。
「你真的要搬走?」我在进门之前问她。
徐玉点头,掏出钥匙开门。
屋内只有一盏灯亮着,宇无过坐在厅中,没精打采。
「我回来收拾东西。」徐玉径自走入房。
我尴尬地站着,不知道应该去帮忙徐玉还是安慰宇无过。
「你去叫她不要走,她会听你的。」我跟宇无过说。
宇无过摇头:「没用的。」
「你没有试过怎么知道?」
宇无过抬头跟我说:「是不是很荒谬?我没想过会给人揭发的,就好象那些服用类固醇的奥运选手那样,竟没想过会给人揭发,只想到胜利。我在报馆工作时收到那个人的小说,看了一遍,双手在抖颤,为什么我写不到?那时我没打算抄袭他的,我去了美国,又从美国回来,再写一本书,还是不行,偶然在抽屉里发现那个人的小说,我想或许不会有人知道——」
「你根本用不着这样做。」我说。
「我等得实在不耐烦了,我要成功,那本书真的成功了,比我任何一本书都成功,但我并不快乐,其实我并不想它成功,它的成功证实我失败。」
我明白他那时为什么对新书的成功一点也不雀跃。
「如果那本书不成功就不会有事。」宇无过苦笑,「至少徐玉不会离开我。」
「你就眼巴巴看着他走?」
「是我辜负了她,如果我知道开出版社和出版这本书的三十万是她用那个方法赚回来的,我一定不会抄袭别人的作品。若我是她,也不会原谅我自己。」宇无过站起来。
「你要去哪里?」
「我不能看着她走。」他自己走了。
「周蕊,你来帮帮我。」徐玉在睡房里叫我。
我走进睡房,告诉徐玉:「他出去了。」
徐玉把几件衣服塞进一个手提袋里。
「你要去哪里?」我问她。
「回家,回去我自己的家,跟我爸爸妈妈住。」
徐玉掏出一串钥匙,放在茶几上。
「你真的想清楚?」我问她。
「他是骗子。」徐玉含泪扑在我的肩膊上。
「我知道。」我拍着她的肩膊安慰她。
「在我改变主意之前,快点离开。」她提起行李,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等一会。」
徐玉走出露台,在晒衣架上摘下一个粉橙色的喱士胸围,是我卖给她的。
「忘了这个。」她把胸围塞在手提袋里。
我送徐玉回家,***妈对于她突然回家感到有些意外,但她已经见惯不怪,徐玉也不是头一次从同居的男朋友家中搬回来,只是这一次,她离开得太久了,大家没想到她会回来。
「代我向游颍说声对不起。」徐玉送我离开时叮嘱我。
傍晚的气温好象比黄昏时更低,我在街上等计程车等了差不多十五分钟,冷得浑身发抖,鼻水不断淌下来。这种天气,怎么可以没有男人?真是失败!如果让森抱着,一定很暖。
回到自己家里,我匆匆弄了一碗热腾腾的汤面,吃了两口,觉得味道怪怪的,原来那一包面已经过期半年。
我听到有人敲窗的声音,难道是游颍?我挪开那幅砌图,站在窗外的竟是唐文森,摄氏只有六度的气温下,他穿着大衣站在窗外。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我不知道应该打开窗还是用砌图挡着那一扇窗。森在窗外等我的回音,我看到他给冷风吹得抖颤,不忍心要他站在窗外,我打开那一扇窗。
「我经过这里,看到这幅砌图,原来你真是住在这里。」他高声在窗外跟我说,口里冒着白烟。
我把砌图放在窗外,犹如把一个钱币掷入许愿泉里,我日夕企盼的,是他偶然有一天在窗外经过,看到这一幅他为我砌的「雪堡的天空」,知道我住在里面,然后敲我的窗,就是这样罢了。这一刻愿望成真,令人难以置信,我却不知道应不应该让他进来。
「我可以进来吗?」他问我。
他瑟缩在风里,恳求我接纳他。我想他抱我的时候,他竟然真的出现。
「是二楼B座。」我告诉他。
我站在屋外等森,他上来了。
「进来坐。」我跟他说。
「你就住在这里?地方太不象样了。」他好象认为我受了很大委屈。
「这是我所能负担的。」我说。
「外面很冷。」他拉着我的手。
他的手很冷,一直冷到我心里去。
「我去倒一杯热茶给你。」我松开他的手。
「谢谢你。」他说。
我们之间已经很久没有跟对方说过「谢谢」这两个字了,这两个字在这一刻变得很理所当然而又陌生。
我倒了一杯热茶给他。
「你怎会走这条天桥的?」我问他。
「我从来没有用过这条行人电梯,今天晚上突然心血来潮,想不到……真是巧合。我看到这幅砌图时,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你好吗?」我问他。
「你仍然挂着这条项链?」他看到我脖子上的项链。
「不要说了!」我突然有点激动。
「你不喜欢我来吗?」他内疚地问我。
「我好辛苦才摆脱你。」我说。
「我留给你的就只有痛苦吗?」他难过地说。
「带给你快乐的那个人,就是也能带给你痛苦的人。」
他望着我不说话。
「那张支票你为什么迟迟不拿去兑现?」我问他。
他打开钱包,拿出我写给他的那一张支票:「这张支票我一直带在身上,但我不会拿去兑现的,如果我这样做,我会看不起自己。」
「那我会把这笔钱从银行拿出来送到你面前。」
「我不会要。」
「你不要的话,我会将这二百八十万拿去你公司要你替我投资一只风险最高的外币。」我赌气说。
「我一定可以替你赚到钱。」他说。
我给他气得发笑,他拉着我的手说:「我很挂念你。」
「是吗?」我故意装出一副冷漠的样子。
「回到我身边好吗?」森抱着我,用他的大衣把我包裹着,我觉得很温暖。
「不要这样。」我推开他,「我回到你身边又怎样?还不是象从前一样,偷偷摸摸地跟你见面?我不想只拥有半个人,你放过我吧。」我退到床边。
森走上来,抱着我,吻我,把我推在床上,我很想跟他接吻,但又不想那么轻易便回到他身边,我紧紧闭着嘴唇,装着一点反应都没有。他抚摸我的胸部,我把他推开。
「不要这样。」我站起来说。
他很沮丧。
「你走吧。」我狠心地说。
「你还爱我吗?」他坐在床边问我。
我的心在流泪,我故意要令他难受,谁叫他在这一刻还不肯说会离婚?只要他现在答应离婚,我会立即接受他。我要得到他整个人,过去我太迁就他了,他知道不离婚我也会跟他一起。
我想说不,但我说不出口,为了报复,我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
他很失望从床上站起来,沉默不语。
为什么他还不肯说离婚?他就不肯说这句话?我不会告诉他我爱他。他明天一定会再来,明天不来,明天的明天也会来。他知道我住在这里,他会再来的,只怕他再来的时候,我无法再拒绝他。
森站在那里,等不到我的答案,他一声不响地离开了。
我扑到床上,哇啦哇啦地哭起来,他还是头一次问我爱不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