濯月

来源:58阅读网 时间:2025-07-31 08:03:59 人气:

☆、濯月(上)


  第一章

  面前是一杯毒酒。

  濯月觉得有些好笑。十五道圣旨将她从边境战场上急急召回,不给梳洗沐浴的时间,让她穿着带血的甲衣,携着一身战场杀气站到了朝堂之上……原来,竟只是为迫不及待的赐她一杯毒酒。

  濯月抬头看高坐之上年轻的帝王,面无表情的挥手打翻了太监捧来的木盘。

  酒杯落在地上碎裂的声音让满朝文武百官皆是愕然。他们惊惶不定的看着她,花白胡子的谢丞相立时大声呵斥:“大胆!”

  濯月没有理会他,只直勾勾的望着帝王:“敢问陛下,为何赐臣毒酒?”

  帝王没有说话,谢丞相便又道:“君要臣死……”

  濯月笑了笑:“君要臣死,臣偏不想死。”她摘了头盔,随手一抛,将它扔到了帝王龙椅之前。精铁头盔滚在地上发出叮叮咚咚的响声,朝堂登时陷入了一片死寂当中,待头盔停稳,大殿之中登时一片哗然。

  濯月便在着惶惶然的嘈杂声中清声道:“老子不干了,仗找别人打去吧。”她转身就往殿外走。

  庙堂震动,文武百官皆是惊骇,谢丞相气得胡子都要翘上天一般激动:“放肆!放肆!简直放肆!”在他的呵斥声中,禁卫均从大殿四侧涌入,护住中间年轻帝王也堵住了出殿的路。

  而被众人拥簇在最核心的帝王,却是一低头,一咧嘴,笑开了。没有拦没有斥责,甚至连半分怒气也未动。

  谢丞相呼天抢地般的大喊:“皇上!她以下犯上,狂妄至极!当诛!当诛啊!”

  “嗯。”帝王点了点头,抬起眼来的时候,眸中依旧带着笑意,他目光穿过慌乱的人群,落在洒脱而走的女子背影之上,只见她背脊挺得笔直,面对蜂拥而来的禁卫军,一身英气不改,头发微微有些散乱,但却更衬得她气势骇人,“这诛她的刀,便由丞相来操吧。”

  听闻帝王这话,气得浑身发抖的谢丞相一转头来望向他,登时脸色白了一寸:“啊?”他一脸错愕。

  无怪乎将丞相吓成了这样。只因为便在这说两句话功夫的时候,那濯月已经一脚踹飞了一个禁卫军,将那人身体当球一样踢了出去,力道之大,径直将铜墙铁壁似的围来的禁卫军撞出了一条通道。

  无人敢上前拦她。

  帝王也没再开口,谢丞相也没再开口,大殿里的所有人便只有眼巴巴的将这个女将军盯着,任由她大摇大摆的、头也不回的走出了王殿。

  帝王拍了拍手:“行了,散了吧。”就像看了一场戏一般轻描淡写。

  谁也拿濯月没办法,除了她过于强悍的武力以外,帝王对她的偏袒,也是立在她身前赤裸裸的一道保护障。

  谁叫这个女将军天生就怪力过人,刀枪不入。

  谁让这个女将军与皇帝可是有过命的交情呢……

  第二章

  认真说来濯月并不是刀枪不入,怪力过人,她其实……根本就不是人。

  苏穆在棺材里将濯月刨出来的时候,她还只是一把剑,清冷得慑人的寒玉长剑,剑身通体透明,看起来美则美矣,却好似不太能抗得了撞击打斗的样子。

  于是苏穆想也没想的将她扔了。

  彼时苏穆还不是皇帝,他是东宫太子,可那段时间,他几乎连太子都要不是了。

  他皇叔骊山王起兵叛乱,攻入皇城,杀了他父皇。

  一朝宫变,他狼狈出逃,直至南方密林,渺无人烟之地,本欲迈过南方重重山脉,下入南越之地,寻保皇势力再谋江山,却不料他竟与心腹在森林当中迷路。他更是失足落入一处不知埋了多少年的墓室之中。

  墓中无人,正中棺椁之中只有一把寒玉长剑。

  苏穆在墓室当中根本找不到出去的路,饿了三天,滴水未进,已是穷途末路之相。他已心生绝望,倚靠着墓中石棺坐着,只勾唇笑了笑,心道,也好,至少有个棺材是现成的,好歹不用曝尸荒野了。

  只可惜了他这东宫太子,本还有一腔治国守天下助百姓安居乐业的抱负,还没来得及施展,他便走入了末途。

  他一声嗤笑,无尽嘲讽,随即用最后的力气爬进了棺材里,仰面躺着,闭上眼睛,坦然等待死亡来临。

  可这时候,他背后却响起了一个女子的声音:“从我身上下去。”

  这声音来得太陡,将苏穆将去未去的魂魄唤回来了一大半,他一个激灵,下一瞬间,只觉后背一寒,他便被一股大力从棺材里面狠狠的掀了出去。

  在地上滚了好几圈,一身本就狼狈的衣裳变得更加褴褛了些。

  他从地上奋力爬了起来,一时之间也来不及想其他,只望着那棺材狠狠喘了两口气才带着七分虚弱三分气愤道:“本宫好容易才爬进去!”

  这得又让他再爬一次吗!他都要死的人了!不能让他省省心啊!

  可这愤恨没有维持太久,因为紧接着他便看了见从棺材里坐起来的一个妙龄少女。

  雪肤似玉,黑眸粉唇,虽是一脸神态冷了些许,但却不影响她的美貌。苏穆在东宫是没少见过美人的,但这般美中透着八分帅的美人,他却是没有见过。

  是以他刚找回来几分的魂,又丢了些许出去。

  少女出了棺材,一身薄纱衬得她像是天上来的仙人。

  这可是在墓地呢,那是从棺材里爬出来的女人,能是什么仙人。于是苏穆便又笑了笑,他趴在地上,看见一双没穿鞋的玉足踏到了他面前。苏穆也不怕,只道:“你们现在这些诈尸的,也诈得蛮好看的。”

  他再没力气撑住自己的脑袋,便这样倒了下去,世界陷入黑暗之前,他好似听少女很嫌弃的哼了一声:“空有其表,真没用。”就跟他当时嫌弃那把寒玉剑一模一样……

  苏穆以为自己死了,可他没有。之前他也以为自己从此后半生就只能在南越保皇党的辟护下羞辱度过,可也没有。

  他回了中原,夺回了本属于他的皇位。他之所以能拥有的这不可思议的一切,只因为这个穿着纱衣的女子在他从墓中醒来的那日,对他单膝跪地,行了礼。

  她说:“剑灵濯月,见过主人。”

  第三章

  是夜,将军府。

  濯月坐在树上,仰头喝了一口酒。院里月影婆娑,一人踏月色而来,停在了大榕树下。

  “有我一壶酒吗?”苏穆话音一落,树上倏尔便砸下来一壶酒,直冲他面门而来。苏穆接住酒瓶,笑了笑,“你这是要弑君的力道。”

  “正是要弑君。”濯月道,“给你了壶毒酒,喝吧。”

  这话要是换别人说,早不知道死了多少次了,苏穆却只当习以为常一般,只勾了下嘴角,仰头便喝了口酒,随即一个轻功,翻身上树,在濯月身边坐下,满足的笑着去蹭她:“那死也要死在你身边。”

  濯月一巴掌将他拍开,天生略带清寒的眼眸凉凉的盯着苏穆:“天地何其不仁,竟让我遇到了你这样的主子。”濯月仰头喝了口闷酒。

  苏穆却是一笑,这才微微坐正了身子道:“上天何其仁慈,竟然让我遇见了这世间独一无二的濯月。”

  他声音清朗,让濯月不得不转头看了他一眼,只见他向明月遥遥举壶,似邀明月共饮,敬天地一杯酒,他仰头喝下酒,光滑的喉结滚动,侧脸的弧度被月色勾勒得几乎完美。

  濯月眸光微动,随即察觉自己心跳诡异的快了一瞬,她立即转了目光,垂眸不再看他。

  她是仙人羽化之前留在这人间的剑,仙人说,在他羽化后,于机缘巧合之中遇见她的第一人,就是她下一个主子。

  濯月不知等了多少年,终于等来了墓室之中气息流动,当时不能说心情是不激动的,但是这人见了她第一面后,是握住了剑柄不错,是惊讶的感叹不错,却在她即将现身的时候……他叹了口气:

  “空有其表罢了。”

  她命中注定的下一个主子,见到她第一面时,竟然嫌她没用,又把她扔回了棺材之中……

  濯月当时的心情,也堪称相当精彩。

  她本是不打算要这个主人了。

  可谁知他竟然躺进了棺材里!打算死在她身上!这哪能忍……

  将他轰出去后,看他实在可怜,她不救他,他便要死了,所以才有了施救,而在施救的时候看见了他身上龙纹玉佩,猜到了他的身份,所以才有了追随。

  一开始,她认这个主人,目的并不单纯。

  许多年前,她想随仙人一同登仙,而仙人却将她留下,道她道行未到,让她再受人世历练,自己修成正果。濯月想,这人世,没有哪个地方比帝王家更能历练人。若苏穆他日为王,他身上龙气也可助她修行大涨。

  于是她助他再次夺回自己的江山,可朝夕相处之下,濯月却发现,她渐渐的失了初心。

  她开始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期待登仙,没有想象中那么想要去寻到以前那个仙人。她开始慢慢的喜欢上了这个过于漂亮的男子。

  可喜欢这种感情,对于她这种灵物来说,却是最不能有的。                        

作者有话要说:  这篇已经刊登在《小说馆》第二期上啦~


☆、濯月(中)


  第四章

  濯月押了一口酒,清理了自己的心思,肃了面容道:“长玉关便要夺下,正是军情紧急之际,如何能临阵换将?明天让我重回战场。”

  苏穆转头看她,眸中神色似笑非笑:“不是说不干了吗?出尔反尔可又要被百官弹劾了。”

  “与边关将士的性命相比,一群鸡都杀不了的士大夫弹劾又如何!而且,我殿堂之上说的本是气话。”

  “你气什么?”

  “你说我气什么!”濯月一怒,“气你听那些长舌文官的话将我召回,更气你被那谢老儿逼迫赐我毒酒!你看看你这皇帝当得,比当年还窝囊!”

  被濯月骂了,苏穆也不生气,只带着两分醉意笑眯眯的看着她:“我召你回来,赐你毒酒,是顺了百官的意,可我总得找机会让他们看看……”

  “看什么?”

  “看看即便我顺了他们的意,他们在你面前,也依旧是那么的无能为力。”苏穆说着,自己笑了起来,“我的濯月,哪是他们能对付得了的。”

  濯月为他的笑容微微一愣神,随即反应过来,心底又气了怒火:“你就为了这……”

  “而且……”苏穆打断她的话,“我也确实打算临阵换将。”

  濯月怔愕:“你脑子被谁打傻了?”

  “换我前去,御驾亲征。”

  濯月彻底愣住,只得由苏穆抓了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待我回来,你请辞,我就封你做我的皇后。”

  对濯月来说,今天晚上苏穆对她说的话,真是一句比一句,更有震撼力……

  “我不答应。”

  苏穆一挑眉:“哪件事你不答应?”

  “都不答应。”濯月道,“边塞危险,你不能去御驾亲征,内政尚不稳,你离开了,由着谢老头他们闹吗?”

  “我自有应对之法。比起这个,我道更想听听,你不答应做皇后的原因。”苏穆转过头眸里映着月光,将她身影深深刻在黑瞳里,“这么多年,你却是一点也未曾对我,动过一点凡心吗?”

  濯月面色镇定,语气坚决:“没有。”

  苏穆垂下了头,默了一瞬,像缓和尴尬一样:“哦。”了一声,他晃了晃酒壶,再抬头望月,却没再说话。

  月光让他眸光闪动,衬得他……好像有几分难过似的。

  第二天,苏穆打算御驾亲征的消息传开了去。濯月到底还是没有拦住苏穆,毕竟长玉关久攻不下,确实对士气有所打击,没有比御驾亲征更能提振士气的方法了。若帝王亲征而得胜,彼时不管是对安抚国内或威慑国外,都是极好的。

  苏穆此人平时看起来笑脸迎人,偶尔还吊儿郎当,可濯月知道,苏穆心怀治国安邦的大抱负,他绝对有一个君王的担当,所以当他真的做出决定的时候,旁人便无法改变了。他说御驾亲征是如此,说回来后要娶她为后……也是如此。

  可她不能嫁苏穆。

  她是想登仙而去的剑灵,动凡心会乱她修行,而男女之事则会令她多年清修得来的修为功亏一篑。再则苏穆身为帝王,他日少不了宾妃成群,她接受不了,她一定会嫉妒得烧了他整个后宫。

  那不是苏穆想要的,也必定不是她想要的。

  于是濯月便动了离开的心思。

  这些年修为道行也涨得差不多了,算算时日,天劫也便要到了,她只需找个地方躲躲,过了天劫她便能登仙而去,离开这纷杂人世了。

  濯月女扮男装混进了苏穆亲征的军队里,打算暗里护着苏穆打完玉门关这一仗,就立即外走边塞,永远不再见苏穆。

  第五章

  夜里扎营露宿,濯月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一言不发的铺了床打算睡,不想却有军士拿着好大几块烤肉走过来,香味扑鼻,馋得人直流口水。

  “圣上特意吩咐给你们这些新兵蛋子烤了肉,回头上战场了不要怂,听指挥,好好干,立了功,有你们飞黄腾达的一天!”

  新兵们喊着谢主隆恩。烤肉发到濯月这里的时候,她收了块烤兔腿。

  濯月看着手中烤兔,一时有几分感慨,还记得当初她带着苏穆从那墓里爬出来,领着他一路往南越而去。苏穆聪明,他清楚自己一条命挂在濯月手上。是以当时濯月虽然叫他主人,但他还是不敢真把自己当主人来让濯月伺候。两人一路上合理分工,濯月去捉野物,他负责烤,而苏穆最擅长的,便是烤兔子。

  那一路濯月不知吃了多少苏穆烤的兔子,她的胃也是她全身上下第一个喜欢苏穆的地方。

  不过那些也都是往事了,她隔不了多久就要离开苏穆了。

  濯月咬了一口兔腿,熟悉的味道一时让她有点愣神,她抬头遥遥望了主营一眼,心道不可能吧。她甩了甩脑袋,只道自己现在是沉于往事之间了。

  当天晚上开始下雨,第二天道路一片泥泞,军队要经过一个狭窄的山路,马车极不好走,苏穆便换到了马上,冒雨前行。

  雨越下越大,山路却越走越险,部队正是进退两难之处,濯月心头陡升不祥的预感。她眉梢刚微微一蹙,只见山壁崖上倏尔有黑影一晃,其他人都未反应过来,濯月一把扯掉帽子,轻功跃上崖上,大声一呼:“护驾!”

  她话音一落,已飞身上了崖壁,借崖上凸石翻飞而上,至崖顶,她一刀划去,径直将崖上黑影杀了两个下去。

  尸身落下砸出沉闷响声。

  下方军队之中战马嘶鸣,场面有些乱了起来。

  濯月上了崖上,这才一愣,山崖之上,满满当当的黑衣军士,一看便是来行刺帝王的。

  她眉目一沉,黑衣军士们见得有人竟然从这悬崖峭壁之下飞了上来,也是吓得愣神,到底是指挥者镇定,一声大喝:“突袭!”军士们这才反应过来,一些人前来缠斗濯月,另一些人则按他们的计划开始往下射箭抛石。

  下方军队一片混乱,马嘶声,呼喊声不绝于耳。

  濯月分心往下方一看,只见苏穆在将士们的拥护之下越来越往崖边退去。正是心急之际,旁边一只长剑从濯月余光之处穿射而去,径直射向苏穆心房。

  濯月瞳孔猛的一缩,在大脑做出反应之前,身体已经飞身而下,速度比那利箭更快,在苏穆失神的目光当中她自空中飞下扑向了他,将他自马背上抱下,可还没来得及问上一句,旁边便有军士在大声惊恐的喊叫:“皇上!”

  濯月欲回头,可一块巨石以从山上滚下,狠狠撞在濯月后背之上,径直将两人撞出了悬崖峭壁。

  失重感传来,濯月紧紧的抱着苏穆。而在她的后背,苏穆抱着她的手,也收得万分紧。

  本是万分慌乱之际,濯月耳边却听得苏穆轻笑:“濯月,你的腰一点也不软。”

  濯月只想将此人脑袋撬开看看,里面到底装的是不是春宫图!这是说这话的时候吗!

  第六章

  悬崖摔不死濯月,可因为带着苏穆却让她稍微受了点伤。她以为她不说,便没有人能看出来。但当一开始走路的时候,旁边的苏穆却皱了眉头:“你腿怎么了?”

  “无妨。”濯月轻描淡写的带过。

  四周大雨一刻未停,濯月仰头望了往上面山壁:“我们先找地方避避雨,这样上不去。”她抬腿便走,好似真的半点伤也未受一般,没有丝毫犹豫。

  苏穆眉头却皱得更紧了些。他一把拉住濯月,径直蹲下身,手在濯月腿上往下一捋,摁至伤处,濯月没忍住浑身微微一颤,苏穆指尖感觉到她衣物之下皮肤肿胀凸起,相比于别处更加灼热。

  “你腿断了。”前些年长时间行军让他对外伤治疗也有不少了解,他心知濯月倔强,也没再与她多说,只微微蹲下身,示意濯月到他背上去。

  濯月有些抗拒:“我能自己走。”

  苏穆便不再与她讲道理,径直一把将她打横抱起,没有任何要跟她商量的打算:“先到避雨的地方,我给你接骨。”

  濯月皱眉:“我能走,骨也能自己接,我没你想的那么没用,你不要一副我看起来很狼狈的样子。”

  “你足够有用了。”苏穆道,“你这样也一点都不狼狈。”他垂头盯了濯月一眼,眸中神色让濯月不由失神,一时哑言。

  其实对苏穆来说,濯月这样怎能算是狼狈呢。他在濯月面前才是有过真正狼狈之相的人。在他未登机为帝,力量尚且弱小的时候,濯月见到的他,那才叫狼狈。

  他尚且记得在南越军营里受过的种种耻笑,在起兵北伐之际落入的每次陷进。他从尸海里爬出来过,被肮脏土地掩埋过,每一次都比现在的濯月要狼狈万倍不止,可没有哪一次,濯月曾笑过他一分。

  当他身陷囹圄之际,她便是他的屏障,一直挡在他的身前,当他埋伏突袭之际,她便是他的利剑,为他披荆斩棘。

  在大军攻城,围堵帝京那个凶险无比的晚上,他皇叔以他母妃为要挟,命他只身入宫,所有人都劝他不要去,但他还是去了,只有濯月化为长剑,一言不发的陪在他身边,随他入宫。

  入宫之时,苏穆的母妃已死,尸身就躺在他皇叔脚边。

  他这个皇叔,是已经疯了,穷途末路,满心只剩下了嗜杀之意。他只想杀了苏穆。

  宫城之中,数百军士将他团团围住,若那时只有他一人,便是必死之地。

  可濯月在。

  像无数次她将他从绝境中带回一样,这一次也没有例外。她在他身前,作为他的剑,为他拼死厮杀。浴血而战,不放过靠近他的任何一个人,不允许哪怕一只箭突破她的防线。

  苏穆觉得,即便是百年之后,他也无法忘记那个被血浸透了骨髓的夜晚。濯月的剑那么冷,可却让他心口仿似被热血熨烫了一般灼热。

  他何其有幸,这辈子能遇见这样独一无二的濯月,救他护他,成为彼此的唯一……

  可当濯月的身体被利箭射穿的时候,当她嘴角溢出鲜血的时候,他才知道,这个剑灵并不是不死不灭的,她也会疲惫受伤,甚至死亡……

  那是他第一次后悔,后悔将濯月带入这般危险的境地。

  他与濯月一同厮杀,军士的尸体铺了满地,甚至高高的垒了起来,再无人敢上前,连弓箭手也不敢再向他们射箭,濯月便像是地狱来的修罗,令人望而胆寒。


☆、濯月(下)


  第七章

  撑了整整一晚,宫城外传来了厮杀的声音。

  宫门破开,外面的将士涌入殿中,望见的便是这样一幕。

  尸横遍野,一片鸦雀无声。朝阳初生,阳光却没给皇宫带来半分温度,见此场景无人不胆寒。

  这所有的一切,竟然只是这个手持寒玉长剑的女子和他们的王一同做的。

  一夜厮杀让濯月生而清冷的目光之中染上了血光,她终是转头,看了苏穆一眼:“援军到了。”四字一出,她便晕倒过去。

  苏穆怔愣的接住了她。

  拥着她冰冷的铠甲,感受着她比平时粗重了不知多少的呼吸。他感觉到后悔、心疼还有对自己的无能为力的愤恨……

  或许便是从那时开始,他便在心底暗暗发了誓,待得他日登机,他便要竭尽全力,护她无虞。

  可时至今日……他还是让她受伤了,因为救他而伤……

  “濯月。”

  “嗯。”

  苏穆一笑:“难怪你不想嫁我。”

  语气中竟是三分难过,七分自嘲。

  “……”濯月实在搞不懂,为什么这种时候苏穆会说这种话,“怎么了?”

  “只是忽然觉得,哪怕身为帝王,我与你而言,也好似并无多大用处。”

  这话说得濯月一怔,她愣愣的看着苏穆下颌的弧度,唇角紧了紧,却没有说话。只是心里默道——苏穆对她而言没有用处吗?

  ……怎么可能。

  苏穆的存在,与她而言,便是此生能遇见的最大的幸运。

  濯月从前跟随仙人之时,日日清修,终究是太过孤独,也万般无趣。是在那死寂的墓室中遇见苏穆开始,她才知道,原来人世生活可以热闹成那个样子,可以在巨大的打击当中坦然相对,可以在几乎绝望的逆境当中笑迎来日。他让她知道,自己的生命原来可以活得这般风风火火,燃烧得这般壮烈绚烂。

  苏穆让她感到温暖,由内而外的温暖。暖得好像她并不是一个寒玉剑灵,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可以动情,可以疯狂,可以爱其所爱,恨其所恨,肆意人生。

  苏穆之于她的意义,便是如此——他让她看到了从未见过的世界。

  可她终究不是人,她对苏穆的意义便是剑灵,所以她才能陪在他身边,守他护他,为他开收复疆土,她若是没了剑灵的能力,那还有什么资格呆在苏穆身边。她若爱上苏穆,失了修为,那苏穆留她在身边还有什么意义呢?

  她内心深处最惧怕的,无外乎被弃之如敝屣。

  所以干脆在那之前,先离开吧。

  濯月垂下眼眸,豆大的雨点落在她身上,让她感觉到了寒意涔涔,其实,她本来是感觉不到冷的,这样的悬崖上掉下来,即便带着苏穆,她也不应该受伤的。

  是她动情了,已经乱了修为。

  或许,她该比自己想象的,更早点离开苏穆。

  第八章

  苏穆帮濯月接好了骨,他在她身边守了一晚上,不管濯月什么时候清醒过来,总是能看见苏穆温和的目光正落在她身上,他会问她:“怎么了?”

  濯月也总是摇头说没事,但苏穆还是会轻轻的帮她按摩腿上的其他地方,试图缓解她的僵硬和疼痛。

  当濯月不知道是第几次转醒对上苏穆的目光之后,苏穆不由轻笑:“在我怀里睡觉,有这么不安吗?”

  濯月轻咳一声:“没有。”

  苏穆一默,随即轻轻一叹:“五年前桑南一役,我被箭射穿了肩头,彼时,你也是寸步不离的守着我,现如今,终于换得我伺候你一次了,你便好好安心呆着就行。”

  “那不一样。”濯月道,“这点小伤对我来说不算什么,你没必要像照顾弱者一样来照顾我。”

  “我不是像照顾弱者一样来照顾你。”苏穆声色微微一软,“我只是想照顾你而已。濯月你知道吗,这些年来让我最骄傲的是君临天下,让我最得意的是收复河山,可让我最开心的,是你。”他轻轻抚摸她的脸,“还有让我最感到安全的,是我拥有了保护你的能力。”

  山洞外的雨声淅沥,雨打树叶的声音如同濯月的心声一般杂乱。她索性扭过头,强硬的换了话题:“今日偷袭之人是谁安排的你可能猜到?”

  “嗯。”

  “你有应对之计?”

  “有。”

  苏穆眸中光芒微寒:“所有阻碍皆不能挡我御驾亲征。”濯月一时失神。苏穆拍了拍濯月的后背,“你也别想那么多,而今局势我自有掌控,你安心休息便是。”

  即便在人世过了这么多年,可阴谋算计朝堂斗争也是濯月也依旧看不明白,人心险恶,远比直接厮杀来得阴狠。她可以帮苏穆夺江山,却无法为他守江山。

  可让人安心的是,而今的苏穆已经可以自己去应对这些艰险了,他以后也一定能将这天下缔造成他所想要的那个太平盛世,他必定会是一个出色的帝王。

  而她现在唯一能帮他做的……

  大概只有帮他扫平最后的阻碍吧。

  长玉关久攻不下,与其统领鹰纳都机智狠辣的手段不无关系,若能取得那鹰纳都首级,长玉关或许能不攻自破……

  濯月如此想着,默默垂了眼睑。

  苏穆说,让他安心的,是可以保护她。可他不知道,让她能坦然呆在他身边的,正是因为她拥有守护他的能力。不然……她如何能与一个帝王相比肩?

  即便此刻可以,明天可以,可人心易变,待到三年之后十年之后,还可以吗?

  苏穆想要的,必定不是一个只能一味依附于他、无法独自抵挡风雨的女子。无论现在的苏穆有多喜欢她,那他喜欢也只是现在的她,若有一日,她因为他的宠爱而迷失了自己,那濯月便不再是濯月,苏穆也不会再喜欢她。

  到那时,失了苏穆她也失了自己,不用他人提醒,濯月也知道那时的她或许会与历来后宫深怨的女子没什么两样。

  帝王之爱,不过也是一人之爱罢了,看透了,也显薄凉。

  濯月看不懂别的,唯看懂了这点。

  翌日,有军士找到了山谷之下。一晚休息,濯月腿上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军士但见苏穆与濯月均完好无损,皆是惊喜,在回到军队之后,便有人为濯月奉上了她的将军袍。濯月问苏穆:“你知道我会来,所以一直给我备着?”

  苏穆笑而不语。

  “兔子也是你准备的?”

  “是啊。”

  “你怎么知道兔子会发到我手上。”

  “找个认识你的将领,让他发给你就是了。”

  “……”

  第九章

  没给两人多说话的机会,外面便有人在催了,濯月换上了衣服与苏穆一道出去见大军,安抚昨夜惊惶军心。

  军士们见帝王虽然坠崖但安然无事,皆道是皇帝有上天庇佑。苏穆趁机道:“此次御驾亲征,朕受上天庇护,必胜无疑。”

  军心一时振奋。

  濯月此时在一旁瞥了他一眼,苏穆在万众叩拜之下笑得狡黠:“濯月。”他几乎以耳语的声音道,“你能说,你不是上天给我的庇护吗?”

  她是。

  所以她要尽到自己最大的用处之后,才能离开苏穆。

  行军至长玉关外,与先前驻扎在长玉关前的军队汇合。濯月与苏穆便与众将士商议了一整天的计策。

  待濯月了解透她离开这段时间长玉关的动向之后,她便开始着手只身潜入关内了。

  她与鹰纳都多次交手,深知此人武功高深,防备心极重,此前并不是没有尝试过刺杀他的办法,可最终都已失败告终。这一次,想来得动到她的真身了吧……

  除了苏穆,这世上皆道她是天赋异禀,而无人知道她本身并非人而为剑灵。以前不敢暴露,是想一直留在苏穆身边,而现在既然决心离开,这剑灵身份,暴不暴露也就无所谓了。

  反正……以后她与这人世恐怕也再无交集。

  翌日,濯月先吩咐人在午时于她军营之中取一副卷轴送予鹰纳都。在午时之前,她便先一步化为真身,躲入卷轴之中。

  小兵午时取了卷轴,出门之时正巧遇见了苏穆。

  “皇上。”

  “手中乃是何物?”

  “这是将军命我送去给长玉关城守鹰纳都的画卷,将军说,是圣上的命令……”

  濯月心头咯噔一声,私传圣旨乃是死罪,这下恐怕行刺不了鹰纳都,反而少不了一顿罚了。

  “倒是忘了。”苏穆道,“去吧。”

  听得苏穆这般言语,濯月却是一愣,私传圣旨,还是要将画卷送到敌军将领手上这样的事,他便真的就这样让她做了……

  没有责问,就这样轻描淡写的应了下来,他却是,这般信任她吗……

  “将军在哪儿?”

  看来面上虽是带过,可私底下还是不打算放过的。

  濯月只得在心头祈祷,小兵答了话之后,能稍微走快点。

  所幸,在小兵离开军营,将画卷交到鹰纳都手下军士手里时,都没出差错。

  可在小兵离开不久,濯月刚被带入了长玉关中,便有人来与使者通报:“齐朝军队戒严了。”

  使者一愣,心下起疑,旁边有人也在询问是否要打开卷轴查看一下。

  濯月戒备,心道此处离鹰纳都所在主殿理当有些距离,若就此现身,要刺杀鹰纳都怕是不太容易。

  便在此时,不远处传来一声粗犷的喊声:“齐国皇帝御驾亲征,还给本将送来了画?”鹰纳都的声音,濯月再熟悉不过,“好笑,本将倒要看看,他到底画了个什么东西。”

  濯月一笑,只道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鹰纳都竟然自己送上了门来。

  “你们将此画卷打开。”鹰纳都如此吩咐,在画卷慢慢展开之际,濯月周身法力大涨,立时如箭一般冲了出去。

  在场之人无不大惊,鹰纳都亦是大骇,濯月手持寒玉剑径直向鹰纳都的心房扎去,哪想此时鹰纳都竟将身边侍从抓来挡在身前,濯月一剑径直刺入侍从心口。

  濯月心道糟糕,撤退而去,可此时已经来不及,鹰纳都眼疾手快一把擒住了濯月的手腕,手下一个大力,径直将濯月手腕折断了去!

  濯月吃痛,旁边人立即蜂拥而上将她摁在地上擒住。

  “呵。”脸颊被摁在地上,濯月听到了鹰纳都一声不屑的嗤笑,“我道妖孽是谁,竟然是你。”

  濯月没有应声,这时城楼上倏尔传来了军士的通报:“齐军出营了!”

  濯月默默握了拳头。

  第十章

  濯月现今法力修为远不如从前,终究还是败在了鹰纳都手上。

  鹰纳都将她绑了,提上城楼,适时齐军已成围城之势,在将城下围堵得水泄不通。

  一人一马立于十万大军之前,披风飘舞,场面好不肃杀。

  鹰纳都粗犷一笑:“我与你朝濯月将军战了多年,未曾想,她竟然是个女妖,齐帝你竟派了一个女妖来打仗,你们这十万大军,竟全部都曾听令与一个女妖的命令,当真笑煞我也。”

  城楼之下,苏穆面无表情。十万将士齐齐沉默。

  濯月看着苏穆却是微微一笑,他很少这么严肃的看着她的,当他这样看着她,便是她犯了极大错误的时刻。

  “放她离开。”苏穆扬声于城下喊道,声音与眸光一样没有温度,“朕承诺你三年之内不再出兵长玉关。”

  长玉关对苏穆来说至关重要,不管是对于他稳定内政还是扬名御外,所以濯月才会在边关戍守这么多年,她一直不想让自己的身份给苏穆添麻烦,可此刻还是添了麻烦,她一直害怕被苏穆弃之如敝履,可现在……

  到底还是被他嫌弃了吧。

  濯月唇边的笑一时有几分颤抖起来。

  “鹰纳都。”她不再看苏穆,转而道,“我送你一份大礼你要不要。”

  “濯月!”苏穆在城下呵斥,他激动得声音都在微微发抖,“你给我闭嘴。”

  濯月没有理他。

  鹰纳都弯唇一笑:“大将军,现在除了你自己,你还有什么是能送我的。”

  濯月也不觉被侮辱,她只是不敢去看城楼下那人的神色,她闭了闭眼,定了心神:“我便是要将自己送给你。”话音一落,濯月体内气息凝聚。鹰纳都心觉不妙,刚要松手,可已来不及。

  “不……”

  远处似有慌乱的马蹄声声不管不顾的向此处踏来,苏穆的声音好似极远又极近:“不要……濯月!”

  濯月不管不顾,身上剑气似箭径直将鹰纳都浑身穿透,径直将他刺成了一个血窟窿。而与此同时,濯月也在空中消失了踪影。

  只有一把不再通透的寒玉长剑自空中倏尔落下,像被丢弃的残甲。

  “濯月!”

  “濯月!”

  马蹄声那般急,濯月却无法回答他了。

  她的身体的消陨,最后只剩下了一把不再通透的寒玉剑,躺在地上,濯月想,若是此刻再遇见最初的苏穆,恐怕他连“空有其表”四字都懒得说,就会直接把她扔掉吧。

  四周寂静,濯月的世界陷入黑暗当中,她在混沌之中仿似又见到了很久以前离她而去的那个仙人,他在空中对她微微摇头,一声叹息:“劫数啊……”

  濯月倏尔恍然大悟,终于明白了这么些年,为何她在苏穆身边修炼,却一直未等来劫数,原来不是劫数没有到,而是早就到了。

  苏穆成了她的情劫,只是她终究……没有渡过罢了。

  不过既然是苏穆,那这劫不渡也罢了。

  能在他身边待到现在……

  足矣。

  尾声

  苏穆午夜惊醒,不知是第几次午夜梦回到当年那一刻,他额上微微渗出了几分虚汗,他下意识的往床榻旁一探,待触手摸到通体寒凉的寒玉剑时,才稍微平复了呼吸。

  是真的存在过的,濯月与她陪伴着他走过的那些过往是真的存在过的,不只是他的一场大梦而已。

  一夜未再成眠,待到第二日将要早朝之时,才有人将他服侍起来。

  他随身配着寒玉剑,踏上王殿前的阶梯,恍惚之间,好似还有一人一直跟在他的身后,可等他蓦地回首,身后只有乌压压的一片慌忙垂首叩拜的仆从。

  这么多年过去,他终于亲手建造了一场太平盛世,然而可惜的是,再没有人能站在与他比肩之地,再没有人敢直视他的眼睛,再没有人陪他共赏繁华。

  他放眼望去,只有初生朝阳与渺渺天地。

  帝王将相、孤家寡人,不外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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