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
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久的雨,一下就是十天,终于停了,我却被夏天的最后一道闪电劈死。
那年夏天我才六岁,算不上青春年少,顶多是个幼童。死在那样的年纪,虽然死法特殊,可是死的却很平常。因为在我活过的那个年代里,幼童或者被饿死,或者被冷死,这都是极平常的事。
我死后的第二天,就是立秋,常常这个时候,爷爷会带我去田野闲逛,每次我所见到的田野都是一片荒芜,长满杂草和野花。同往常立秋一样,他又来到这片荒芜的地方,只是身边没有我的陪伴,爷爷望得很远,他踮起脚尖,狠狠的说:“狗屁的秋天,又让我颗粒无收。”这句话我听了六年,每次听到都是立秋时节。如今爷爷又这样说,肯定又是一个荒年。
我家世代都是地主,靠着祖上传下来的田地过着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日子。爷爷是一个很苛刻的人,他决不允许“脚子”们少交一份地租,家里人总会见到他拿着小称杆在仓库里摇来晃去,精明的称量着每一个“脚子”所交的地租”。爷爷有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他的女儿已经出嫁,去分别人家的财产去了。他剩下的两个儿子都成了家,一个我叫做大伯,一个我叫做爹,如今他们都和爷爷住在一起。时常我听爹说:“那个老头怎么还没死,我等着拿他的田租啊。”大伯有时候会问我:“小军军,爷爷有没有告诉你财产是怎样分的啊?”我觉得他们的话很好笑,但又不知道为什么好笑,可能是我把这些话告诉爷爷后,他吹胡子瞪眼又满脸通红的样子好笑吧。
爷爷从田野回来,看也没看一眼在门口等他的大伯和爹,就直接回到他屋里。一天接着一天过去,他仍然寸步不离的待在屋里。如果是我,一定受不了。半个月后,爷爷就生病了,他闭着眼睛都在不停的说:“地租、地租、地租。。。”已经连续六年是荒年,年年颗粒无收已经深深打击了这位老人的心。那把用来称量粮食的称已经锈迹斑斑。而他的两个儿子们,一天到晚来试探他分财产的消息,后来累了,干脆就不来了,连他们聪明能干的老婆们也都累着不来。有时候爷爷口渴了,叫了半天也没人来,他就只好自己一摇一晃的去喝水,边喝边流下眼泪。爷爷哭的很伤心,喝水的时候嘴角抖动不停。他看看屋外面,一轮烈日狠狠的挂在那里,灼烧着万般生灵。爷爷手扶在门上,对着太阳狠狠的说:“这狗日的太阳。”
后来爷爷的病像是好了,他杵着拐杖慢悠悠的又来到田野。一望无际的田野,再没有以前那样粮食满地的景象了。爷爷佝偻着身体在田野里一直站到黄昏,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如果是以前我在他身边的时候,他会告诉我说:“荒芜啦,什么都荒芜啦。”后来一直到天黑,爷爷还没有回家。爹和大伯为了爷爷的财产到处找他,最后在田野里找到了,爷爷躺在地上睡着了,不,是死了。爹说:“这死老头还没分好财产就死了。”大伯说:“***的,也不把财产分好了再死。”爹让大伯抬爷爷回去,大伯不肯,要爹去抬,后来他们都觉得饿了,就说好一起把爷爷埋在田野里,像埋我那样,刚被雷劈死就胡乱找个地方埋了。我记得当时只有爷爷悄悄的流下眼泪。而在爷爷坟前,也只有姑姑一个人暗自流下眼泪。爹和大伯他们,早已经为了分财产的事争的头破血流。
爹说要把地契卖给“脚子”们,换点实际的钱财,大伯不准,说那些田地都是他的。大伯想把所有的房子买了,到其它地方去生活,可是爹不答应,说那些房子都是爷爷留给他的,不准大伯卖。后来他们商量的结果是田地归爹的,房子就归大伯。“脚子”出了一个方法,说他们的钱凑在一起并不多,只能买比较便宜的那一方。因为找不到其他买主,于是爹和大伯就在价钱上争夺起来,当爹把价钱定到五两银子一百亩地时,大伯说他疯了,在我身边的爷爷也说他疯了。后来爹就把地契全卖出去,拿着二十五两银子高兴了三天。而银子对于“脚子”们来说根本没有用,在这个饥荒之年,有钱也买不到粮食。现在他们终于有了自己的田地,不知道比我爹高兴多少倍。
就在爹得到二十五两银子的第三天,有一群强盗闯进我家里,他们掠走了所有粮食,还点火烧了大伯的房子,大伯因为太爱他的房子,就跳进烈火里同它们一起被烧死了。很多人都说他傻,他的老婆也觉得他傻,所以领着她的小女儿远远的回娘家去了。至于我爹,他早在强盗抢掠之前就被大伯赶出家,所以没死。可是他又要为房子担心了,于是他和娘两个人从被烧的房子里,找些可用的木材,随随便便就盖起一个茅草屋,将就着挤在一起。
在冬天的那段时间里,他们总会看见有人被冷死,有人被饿死,大多数是那些刚会走路,刚会倒水给父母喝的孩子。他们看到这些,或许是因为害怕,或许是想到我,他们竟哭起来,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们哭泣。
他们的确在这一年里见到太多的死亡,特别是在寒冷的冬天。他们和其他勉强活下来的“脚子”们一样,靠吃草根和树皮坚持到春天。春天是播种的季节,因为田地已经归“脚子”们所有,所以他们都充满热情的播种起来,他们相信多劳多得,再也不会有地主要他们口里的粮食。爹用不屑的眼神看着他们辛勤的耕作,可是娘劝他也找块地播种些粮食,好准备过冬用,爹终于听烦了,决定买块地自己种。那些人本就不需要钱,因可怜爹的房子被烧了,才同意二十五两银子卖十亩地给爹,当时爹说:“老子以前五两银子一百亩卖给你们的,你们现在二十五两银子才卖给我十亩,狗日的你们比地主还黑”,可是过几天爹还是同意了。另外“脚子”要爹别再叫他们“脚子”,而是叫农民,爹也同意了。毕竟爹对于那些农民来说,还是弱势。
那一年爹娘和农民们一起在田地里劳作到秋天。当爷爷见到那一片黄澄澄、飘着麦香和稻香的田野时。他对我说:“真想活过去,把所有的粮食都收到我的仓库里去。”我看见爷爷饱含泪水的眼睛,不知道曾经他在这片田野里倾注过多少血泪和汗水。渐渐的我也流下泪来,我已经有一年时间没见过爹娘的笑脸了。。。此刻他们正望着那一片黄澄澄的颜色欢笑的说:“终于不用挨饿了。”可是一道闪电从天边劈来,顿时田野就燃起烈火,烈火随风卷起,铺天盖地的到处都是。一处火舌正要烧到娘的脸,我“啊”的一声喊出来,是爹快速把她拉开,向逆风向跑开。正当他们接近房子时,一道闪电又使房子着了大火。爹不顾一切的牵着娘跑向农民们居住的地方方,我看着他们跌跌撞撞的跑,被吓的说不出话来,可是我又能做什么呢,浓烟几乎使他们看不清前方的路,他们被呛的几乎要昏死过去。是农民们用水救了他们,瓢泼大雨又熄灭了这场大火。当他们安全后,爹才发现被火烧的除了他的粮食和房子,还有他的右手,那是在替娘挡火的时候灼伤的,只是痛起时才看到。
后来才知道,被天火烧到的仅是爹的那十亩粮食,其他人的都完好无损。这意味着这个冬天他们除了没有地方住,还没有粮食可以吃,死亡似乎那样近,不是冷死就会饿死。所以他们决定在冬天没来之前离开这里,去一个可以勉强活下去的地方。他们真的走的,走在瓢泼大雨的路上,步履栏珊。是农民们在路上拦下他们,说愿意替我爹重修一所小木屋,再接济一点过冬的粮食。于是爹娘就留下来,和农民们住在一起。。。到这里,就是我死后所要讲的故事,爹娘因为感谢农民们的照顾,第二年就拼命的做农活,等又到了秋天,所有人都大丰收了,爹就在家里摆了一大桌酒席,邀请所有帮助过他的人来大吃一餐。大伯说这是铺张浪费,爷爷也点头肯定大伯的话,可是我看见爹娘笑的很开心,觉得他们做的很对。还有还有,每到七月半过鬼节的时候,他们会烧很多钱给我们,这让我们在这边的世界里也有点儿地主的派头儿。可是爷爷说做地主太累了,就做起生意来。大伯就用他的钱买了好多的房子。而我呢,就把这些钱存起来,准备娶一个漂亮又善良的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