蚕月
☆、蚕月(上)
楔子入葬
我葬礼那天,只有一个人哭了。
孙诗然跪在我棺材前,哭得快窒息一样。
孙沐去拉他,他却扣着我的棺材板,像是恨不能把那块木头给捏碎,孙沐一声叹息:“您让她走吧。”孙诗然把自己的嘴咬出了血,顺着下巴滴滴答答的落在我那身寿衣上。孙沐架住他的胳膊将他拖走,“您就让她干干净净的走吧。”
是啊,让我走吧。我能给的,你想要的,你都拿到了,你还哭什么呢……你该笑着拍拍手,轻描淡写的吩咐“埋了吧”你得那样做,才是我认识的孙诗然。
我看着他哀恸的面容冷笑,何必在人后,做这种姿态?
孙诗然在我跟前边不吃不喝守了三天三夜,孙沐劝他:“将军,这个天再不下葬,蚕月……该坏了。”孙诗然不动,孙沐叹息,“蚕月不想您这样的。”
孙诗然听到这话眼睛才动了动,沉默许久之后,终于点头。
棺木封上,孙沐着人抬我入坟,孙诗然跟着,在淅沥沥的雨里走了一路,雨水打湿了他的发,狼狈的贴在惨白的脸上,好似他当真是失了此生挚爱,丧了一片真心,可我知道,孙诗然他没有真心,他甚至……
没有心。
棺木入坟,孙沐请来的劳力开始一铲一铲的往里填土。
我放眼看落山的夕阳,心里琢磨,若能再世为人,我定不要再做女子,也不想再遇见孙诗然这样的祸害了。
“孙沐……”孙诗然的嗓音嘶哑,每一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都像是在颤抖、在无助。这不像他,孙诗然在谈笑间,杀伐后从不会颤抖,他的目光里只有坚定、执着和暗藏的威严,他不会也不能软弱,更别提……无助。
“孙沐,你说她想要什么?”
“将军?”
“你说她不想我这样,那她想要我如何?”
孙沐一怔。又听孙诗然道:“以前我总让她孤身一人,形影落寞,如今她会不会想让我去陪她?”他忽然向前迈了一大步,“我这便去陪她。”
话音一落他蓦地跳进坟里,太突然的出现,让填土的劳力一时未收住手,一铲稀泥泼了他一脸,劳力大惊,孙诗然却恍然未觉,脸上的泥擦也不擦,贴着棺木走了几步:“蚕月。你开门,我回来陪你。”他叩着我已封死的棺材。
几个劳力惊得面面相觑,只有孙沐苦声劝:“将军,她不会起来开门了。”
孙诗然恍若未闻,只是拍打棺材的力道慢慢变大,从轻叩变成重锤,不过两三拳间,手上已满是鲜血。
“将军!”孙沐跳下去拉他,“将军您别这样!”
孙诗然嗓音嘶哑:“滚!”他挣脱了孙沐,力道大得让他自己也摔了一跤,而便是这一摔,他却再也爬不起来了似的,一手死死贴着棺材,一手撑着地,泣不成声的喊,“蚕月,你让我陪你……”一下又一下,苦苦乞求。
雨幕中无人再劝他。
不知唤了多久,孙诗然的动作终是慢慢停了下来,像是再也无力支撑了一般,身子一滑,栽在土里,昏倒过去。孙沐连忙将他拖出。满脸狼狈的他嘴里还在念念有词:“蚕月……”
孙诗然……
“为何不应我……”
事到如今,你还有脸这样求我吗?
我垂下眼睑,只闻夏日大雨酣畅淋漓。
第一章梦境
雨滴砸进湖里,氤氲出了一层层的烟雾,飘飘袅袅,痴缠白石桥。
我看见雨水湿了桥上人的长衣摆,他执伞在桥上静静等待,漫长的时间过去,也未曾有半分不耐。直到雨雾遮掩的地方慢慢出现一抹胭脂粉色的身影,他执伞的手微微一动,雨滴在他周身悄悄乱了节奏。
“蚕月。”
他站在桥上眸光温暖,柔和地看着提了衣摆一路疾奔而来的女子。
“孙诗然。”女子站在桥下,脆生生的唤他,“看你定的好日子!下这么大雨,我衣摆都湿了,哪还能看到萤火虫!”
孙诗然看着她轻笑,然后扔了自己的伞,走到她的伞下,抱住她,脑袋轻轻的在她耳边磨蹭:“蚕月、蚕月……”好似除了这两个字,他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
大雨就这样一直不知疲惫的下着,仿似会下到时间的尽头。
我立在他们身旁,看雨滴穿过我的身体,落在地上,我想走开,但却动不了脚步。
孙诗然好似在我身上绑了一根绳索,将我捆在他身边,看着他哭,看着他笑,看着他一遍又一遍的在梦里回味这些过往。
是的,在梦里。
因为我已去世了,在山里小院,我眼睁睁的看着自己被无声埋葬。我那么清楚的知道,我去世了,但我却没有消失,我……被困在了孙诗然的梦里。
一场已经延绵了不知多久的大梦。
他一直不醒,我便一直出不去。
我不明白孙诗然为何要在我去世后重复梦着这些无意义的过往。是遗憾还是怀念?不管是什么,这些感情对孙诗然来说,都太可笑了。
凉风徐来,吹散我的思绪,大雨停歇,孙诗然怀中的“我”身影渐消,他有几分怔愣。
月色自云后探出了头。白石桥消失不见,换来的是一张石桌,摆着未下完的棋。
在孙诗然的梦里,春夏秋冬肆意流转,场景任意变换,这里的时空像是他手中的玩具,被不停的捏圆揉扁,但又或许孙诗然才是这梦境里边的玩具,被这些过往像小丑一样逗弄。
我看着抓不到“我”的孙诗然像孩子一样在原地无助徘徊,倏尔勾了勾唇角。
挺好的,我想,孙诗然,你将我留在你梦里,看见你如此无措的模样,挺好的。
可笑意未在我唇边停留多久,我便看见那石桌残局旁出现了一个静坐的白衣女子:“孙诗然。”女子轻声唤他,“我将顾家的命脉,都交在你手中了。”
我再也笑不出来了。
是了,当年我用的就是这样的神态语句将顾家和自己的命运送到了孙诗然手里。
孙诗然猛的转身,看见石桌旁的女子,登时像被夺去了魂一样,愣愣地杵在原地。
“父亲当年是亲手将顾家的金印交在我手中的,我如今给你,是因为我信你。”她在棋盘上放下一颗白子,转头看孙诗然,“我相信你的选择,相信你所拥护的安平王能握住最上权位。我也相信,在以后的动荡大局中,你能保我顾家,繁荣不改。”
她站起身来走到孙诗然身边,任由月色将她影子拉长,落在孙诗然的衣袍上,仿似无骨一般依附着他,她左边脸颊上还有红肿的痕迹:“孙诗然,你能对得起我的信任么?”
孙诗然颤抖着抬起手触摸她脸上的红肿,但只用指腹轻轻摩挲了两下,便停住了手。
他声音极其沙哑:“定不负卿心。”
这一幕我还是记得。
彼时晋国尚在,安平王正欲挥兵北上反赵家天下,一场战争需要士兵,马匹,粮草,最需要的,是钱。而顾家手中握着的是大半个晋国的金钱。
那时,孙诗然欲向我借顾家金印助安平王定夺江山,我将金印给了孙诗然,叔父大怒,于众人之前掌掴了我。
当夜我在顾府后花园里见了孙诗然,说了这番话。可是我记得,当时的孙诗然他并不是这样的表情。
当时他只将我拥入怀里,神色动容却无伤悲,语气坚决却毫无半分嘶哑,他说:“定不负卿心。”是在立誓,而不是如现在一般……
那么绝望,那般痛悔。
我冷眼看着相拥的两人,看着当年的自己在他耳边轻声说:“孙诗然,我家人并不支持我的决定,他们认为我是错的,我得证明给他们看,我没错,我得为自己的选择负责,所以从此以后,我会倾尽全力助你赢得每一场战争。”语气那般坚定,“只望在未来,你也能倾尽全力,保护我与我的家族。”
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回首过往,我恍然发现,原来当时的自己,是那么的愚蠢啊,愚蠢得都让孙诗然沉默了。
“我会保护你的。”孙诗然手臂手紧,那么用力的拥抱,用力得每根手指的关节都在泛白,“蚕月,我会保护你的。”
我垂下头,看自己已变得半透明的手指。
骗子。
孙诗然,你是骗子。
说什么保护我与顾家……
我闭上眼,生前那些过往历历在目。
昔日我为一句‘要证明给他们看’而披上战甲,入了孙诗然麾下,随他一起为安平王的天下霸业征战沙场。
顾家虽是经商之家,却不乏与武林之人相交,父亲在我幼时便请了玄阴真人来交我武功,于战场之上,我并不逊色于孙诗然手下的任何一名大将。自那时起,我便再未施过粉黛,再未着过罗裙。
其实那时我便该明白,若孙诗然当真在意我,心疼我,饶是我武功再好,他又怎会半点也不劝阻的任由我去战场上直面厮杀。
我是他的军粮、马匹和兵器,也是他的副将、助手和兄弟,他或许在意我,感激我,但他并未真心的喜欢我。我在很长的岁月里仍旧对孙诗然抱有幻想,然而幻想始终是幻想。
时间就像粗粝又尖锐的石头,磨掉人皮,刮烂血肉,最后露出森森白骨,还原现实最真实可怖的模样。
三遂河一战,孙诗然铤而走险,孤军直入三遂城,被晋朝大将施计困住,那是孙诗然唯一一次为自己的自负而付出代价,但代价却是我的眼睛和一身武功。
我为救他,骑上烈马,孤身直入三遂城,身中八只毒箭,几乎是跪着把他拖回了安平王军营。
在后来我被软禁深山小院的日子里,负责照顾我的孙沐曾和我说过,那天我的血流得比孙诗然还多,震撼了大营中所有强兵悍将,甚至是安平王,也动容了神色。
可待我再醒来之后,我的世界再无光明。
毒入心脉,就算是医术冠绝天下的神医谢欣也只有把着我的脉沉沉叹息。
我初醒时,对于失明以及武功尽失感到极为绝望,只恨不能立马死了,省得做别人的拖累,最后还是孙诗然劝住了我,他用那么温暖的手掌握住我的手,用那么温柔的声音告诉我:“蚕月,待天下大定,你想做什么,我都陪你去做,你想看什么,我都帮你看,我会一直在你的身边,我会一直陪着你。”
我信了他。
我以为他嗓音里的沙哑是因为心疼,我以为他说的会一直陪着我是因为真的怜惜我。我把他的心疼变成了支柱,支撑了我几近崩溃坍塌的人生,我把他的怜惜炼化成了勇气,让我依附着活下去。
可我没想到,他的沙哑是因为愧疚,他的许诺陪伴只是因为对救命之恩的感激。
而愧疚和感激对孙诗然来说,也只是一时的。
所以在三遂河一战之后,他便将我送去里邙山中的小院静养。
初时,我当真以为他是让我去静养的,直到安平王最终夺得了天下,直到京城传来孙诗然与安平王幼女成亲的消息,直到我听到孙诗然亲自领兵抄了顾家,斩杀顾家上下二百余口……
我才幡然醒悟。
孙诗然骗了我,我信错了人,做错了选择。
而此时,我却再怎么都没办法把时间推回从前了。
我瞎了眼,废了一身武功,失去了显赫的身份,没了家族为依靠,我的一切都被孙诗然夺走并且再也拿不回来了。
我变成了一颗废棋,被他扔在深山老林里,等待着时间将铁锈画上我的脸,让我慢慢腐朽,终老。
庆幸的是,我离开得早,不算被折腾得很惨。
但孙诗然,你为什么偏偏在这种时候要将我困在梦里呢,为什么不肯放我走呢,回味着这些过往,你到底还想做什么呢。
☆、蚕月(中)
第二章萤火
是夜,花灯流连,人群熙熙攘攘。
倏尔有人拽住了孙诗然的衣袖,他转过头去,看见了一个笑眯眯的黄衫姑娘:“公子。”黄衫姑娘戴着面具,脆生生的唤他,“你钱袋被人摸了不知道啊?”说着她拽过他的手,将青色锦袋塞进他掌心。
“灯会人多,你自己注意点啊,我帮得了你这次可帮不了你下次。”黄衫姑娘说着,抬头看向孙诗然,面具背后的眼睛被万千花灯映出了星河般璀璨的光芒。
孙诗然只愣愣的看着她
黄衫姑娘笑道:“此地民风可彪悍了,公子长得这般好看,小心回头有姑娘故意偷了你钱包来勾搭你。”
孙诗然勾了勾唇,静静的看着她,好似看一生也看不够一般。
而在我记忆里,我与他的初遇,却全没此时这般沉默。他会接过钱包,然后又塞到我的手心里,笑道:“姑娘怎知,不是我故意露出荷包,勾引姑娘来拿?”
一句话便将我问得愣住,他躬身作揖:“在下孙诗然,可有幸与姑娘相约一游?”
当时河灯荡漾,夜色最好。那样的初遇,即便是在我瞎了眼之后,也无数次的从睡梦里看到。即便后来我知道了那所谓的初遇不过是一场精心安排,我也还相信那虚假幻梦,当真是老天爷给的缘分。
“真希望……”孙诗然抬起手,轻轻触摸黄衫女子巧笑嫣然的脸庞,“真希望你能一直这般安宁微笑。”
心尖仿似被利刃扎了一刀,一股尖锐的疼痛好似从我身体里面撕裂出来,我几乎克制不住自己,冲向前去,径直拦在“我”的幻影身前,我积聚了身体里所有的力量,猛地将孙诗然一推,而令人惊叹的是,孙诗然竟当真被我推动了。
他踉跄一退,像是虚弱得站不稳一样,摔坐于地,可他没有愤怒,他只是望着我,满眼惊骇。
我此时一心的悲愤,什么也想不到了,拳头握紧,指甲仿似能刺破自己掌心:“安宁?我曾那般安宁生活,但后来是谁打破了我的平静?是谁将我推入深渊?是谁把我软禁成困兽!”
我死死盯着孙诗然:“是你!孙诗然!”我恨得咬牙切齿,“而你现在竟然还能说出……希望我安宁?”
世上还有比这更荒唐的祝福吗?
“我这一双眼,一身武功,还有顾家二百余条性命,无一不成就这我的悔与恨,这些悔意恨意皆如跗骨之蛆日日使我受尽煎熬!若我还能安宁便是我没有良心!而你能说出这样的话……是你没有人性。”
“蚕月……”他唤着我的名字站了起来,他那般急切地一步迈到我身前,欲扣住我的肩膀,我厉声怒叱:“滚!”仿似有股力量自我身体里激荡而出将孙诗然狠狠推开,他摔倒在无尽黑暗里,极为痛苦,可他还是伸手撑着地,想站起来。
我冷冷看他:“孙诗然,我只望穷此一生你都不得安宁,即便搭上我自己,我也不会让你安宁。”
看着痛苦的他,我心里的怨恨仿似减轻了许多,倏尔一股倦意袭上心头,我只觉浑身一轻,那边的孙诗然却陡然慌了。
“蚕月!”
他大声喊着我的名字。
“你回来!”他好似被我刚才的力量击伤,怎么也站不起来,于是他以手臂撑地,艰难的向我这方爬行而来,“你来恨我,你来怨我,别走……回来……”
我的身体轻得好似被一股风带上了空中,像先前一般,我俯视着他,看他近乎绝望的一直往前面爬着,即便爬过了刚才我站立的地方,他还是像不知觉一样继续往前爬。
狼狈而卑微。
看着这样的他,我心里激荡的情绪好似被抚平了一般,慢慢沉下来。
不知爬了多久,孙诗然好像终于知道累了一般,趴在了地上,好一会儿,他才翻过身来,仰躺于地,四周的黑暗如墨一般侵蚀了他眼里所有的神色,让他一双眼空洞而无神。
忽然之间,一星一点的亮光蓦地闯进视野,像一簇灯火,点亮了孙诗然的眼眸。
又是哪段回忆出现了吗……
点点光芒慢慢多了起来,耳边真切的传来叮咚水声。
“是萤火虫。”一个清脆的声音在黑暗中想起,四周仿似瞬间被这些光芒点亮了一般,葱郁的草木,清澈的小溪流水,漫天飞舞的萤火虫,还有坐在孙诗然身边巧笑嫣然的“我”。
孙诗然转头看“我”,像是不敢说话也不敢触碰一样。
“孙诗然,我想让你陪我看一辈子的萤火虫。”
萤火虫的波光似在孙诗然的眼里映出了一丝波光。他还是没有说话,旁边的少女便俯下身子,青涩的将嘴唇盖在了他的嘴唇。
轻轻一吻。女孩红透了脸颊,却还假装气势汹汹的说:“不管你答不答应,我都给你戳了印章了,你是我的了。”
那么傻。
再见这定情的一幕,我心尖忽然酸涩不堪。
在疼痛之间,我恍见躺着的孙诗然忽然一手覆面,极哑的一声笑。
而一旁坐着的少女却半点未察觉,她望着满天的萤火虫,挂着平日几乎看不见的腼腆笑容,幸福又快乐:“孙诗然,我大概比我想象中更喜欢你。我现在都已经在想咱们变老的时候,一起依偎着坐在这里看萤火虫的样子了。”
孙诗然的笑声好似停不下来了似的,笑得肩膀都在颤抖,慢慢的,他却咬住了嘴唇,手指间竟似有泪水流出。极低的哀泣声从他紧咬的唇齿间传出,好似难受得痛不欲生。
“你白发苍苍,我也驼了脊背,可我们还是要执子之手,一起看萤火虫像今天这样飞。”
孙诗然泣不成声。
再闻这一席犹在耳边的话,我心底像忽然开了一个大洞,空荡荡的,连风也不往里面刮了。
我看着自己半透明的指尖,勾了勾唇角,孙诗然,我曾那么想与你同老,可你看看,你都做了什么呀。
☆、蚕月(下)
第三章归来
不知又在黑暗中浑浑噩噩的过了多少日子,不知孙诗然又回忆了多少过去,我一直在一旁静静的看他,看他沉迷于过去的甜蜜,也看他哀恸于过去的甜蜜。
就算现在我对感情的感知越来越少,但我也能看得出来,孙诗然对我大概是有情的,他喜欢我,不然,也不至于如此痛苦。
正是因为了解到他的感情,我也开始愈发好奇,他到底是有多爱权利,才会忍心将我软禁在深山小院,才会心狠斩杀我顾家上下……
周遭的环境又是一变,我看见郁郁葱葱的草木,整洁却有几分老旧的小院。
恍然间我有几分失神,即便从未真正看过这个院子一眼,但我也是知道,这便是孙诗然软禁我的院子。
我不由得有几分疑惑。我清楚明白的记着在我生前,孙诗然没有来过这个院子,但为何现在他会在梦里看见这里?
小院门扉推开,我看见孙诗然穿着一身麻布衣裳走进院子里,前院的月桂树下,瞎了眼的“我”正躺在摇椅上睡觉。孙诗然静静走到“我”身边。
他看着我,嘴角有几分颤抖,隔了一会儿才伸手去碰“我”的脸,但最终也没有碰上去。
房门被推开,孙沐从屋里走出来,看见孙诗然,他立即行了个礼,在开口说话之前,已被孙诗然的一个手势止住,两人悄无声息的入了屋子。
我怔然。
在我离世之前,或许……还有很多事情是我所不知道的。
在我的映像里,孙诗然将瞎眼的我软禁在山中后,便派了孙沐来照顾我,后来很长时间里,我与孙诗然的通信,都是由孙沐代为通传。
一开始,孙沐说孙诗然打赢了仗,安平王做了皇帝,我还很高兴,觉得自己要与孙诗然重逢了。
但那之后很久都没孙诗然的信传来,一开始我还会问孙沐两句,待时间一长,我心里便隐隐有了谱,不过那时我还信着孙诗然,直到孙沐告诉我,孙诗然要和安平王的女儿成亲了。
我终于死心。
我对孙沐说:“孙诗然他终究不是萤火虫,他要做日月之光照亮天地,便不能停在我的掌心。所以他做这些,我不怪他。孙沐,你替我告诉孙诗然,时至今日,蚕月不奢求能与君白头,只求将军能怜悯蚕月残废之身,记得当日诺言,庇佑我顾家。蚕月不甚感激。”
从那一天开始,我便开始让孙沐给我准备后事。
我想安平王大概不会放任我活多久了,狡兔死走狗烹,顾家的财力,势力成了安平王的眼中钉,我这个还在他军营当中待过的家主,更是首当其冲的“罪人”。
当初是我为顾家的命运做出的选择,后果应该由我来承担,我一身病痛,已是命不久矣之人,死不足惜,但顾家不能出差池。
孙诗然,是我保住顾家的最后一个办法。
但我怎么也没想到,最后竟是我活了下来,更没想到的是,竟是孙诗然亲自去屠了顾家。
想来也是。
他将与公主成亲,将被封为大将军王,他与顾家划清关系都来不及,哪还有时间记得我的乞求呢。
我在小院里枯等死亡,那段时间,本来少言的孙沐几乎都不说话了。我一心沉浸在悔恨之中,除了等死,再无心它事。
在这梦境之中又看见那段时间的事,我只觉前尘如梦,世事弄人。
听着孙诗然对孙沐说:“今上已容不得我,我以军权换蚕月一命,却怎么也换不来顾家的安好了。我请命处理顾家一事,拼尽全力也只能助蚕月的两个小侄逃脱……”他苦笑,“若让她知道我如此无能,心里定会恨我吧。”
我愣愣看他,心里的恨意却像被泼了盆冷水般,燃烧不起来了。
“孙沐,以后便让我借你之名来照顾她吧。”
孙沐叹息:“如此岂不委屈将军?”
“不委屈。”孙诗然轻笑,“若此后余生皆能由我亲手照顾她,便谈不上委屈。”
孙沐应了。
孙诗然走到院子里,静静站在摇椅旁,盛夏太阳正毒,他却像半点也感觉不到一样,帮“我”挡住了毒日头,留出一片阴凉。
“孙沐?”
“我”微微睁开眼,双目无神,孙诗然默了很久后才应道:“什么事?”出口,竟是孙沐的声音。
我退了一步,不知现在该做什么样的表情。
原来那段时间,孙诗然替了孙沐留在院子里照顾我。原来,我生命的最后时间,是孙诗然陪着我走过的……
原来,并不是孙诗然不肯去救顾家,而是他为了救我而无法救顾家。
是我带着顾家选择了安平王,是我从一开始就做错了选择。与孙诗然无关,与任何人都无关,都是因为……
我。
知道所有的前因后果,我对孙诗然在梦境当中看见的过往慢慢的开始有了不一样的情绪。
先前,看见他哀伤我会高兴,看见他痛苦我会感到得到了抚慰。
但现在,我不知该用怎样的表情去面对他。
梦境,还在继续。
我不止一次的想,既然这一切不是孙诗然的错,可他为什么不醒呢?
他为什么还不醒呢。
又是一日。
傍晚时分,孙诗然推着木轮车送我到小院外面散心。
正是夏夜,空气湿润,我隐隐嗅到了森林那边湖水的气息。我记得这股气息,这是在我去世的那日,闻到的气息……
孙诗然像平时一样推我去了森林里面。我却突然站起来,往前走,孙诗然想拦我,我却说:“我好像能看见什么东西了。你让我一个人去看看萤火虫。”
一个瞎子说出这种话,是十分可笑的,但我那天好像确实能看见萤火虫在天上飞。
孙诗然大约是顾虑我说“能看见”这句话,不敢走太近,他在后面远远的跟着。
我摸索前行,忽然之间,我脚步一滑,一声没吭的往旁边一栽,掉进了山涧里。石头好像撞到了脑袋,我已经拿不出力气挣扎了,也不想挣扎。
走在后面的孙诗然没听到声响,在重重树影笼罩下,隔了好久,孙诗然才发现“我”不见了,他惨白了脸色,忙追上前来,连伪装声音都忘了。
“蚕月!”他嘶喊着我的名字,“你在哪儿?”
我摔得迷迷糊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等到孙诗然发现我时,血染红的山涧流水已经蜿蜒流了老远。
孙诗然将我抱起来,说要带我去找大夫。
我记得这一幕,可当时我只觉这是临死前听到的幻声,我还摸索着想去掐他脖子,还嘀咕着要杀了他给顾家的人报仇。
孙诗然慌乱的一边跑一边说:“你想杀谁都可以,你要命也给你,你想怎样都行,就是不能闭眼。”他说,“不能闭眼!”
我却一点也不听话的闭上了眼。
拽着他衣襟的手也慢慢松开,只留下了最后一句话:“孙诗然,你心里没我。”
这是我生前最后一句话。
然后孙诗然便不跑了。
他像是被冻住了双脚一样,抱着我跪在了地上,一身的血让他显得极为狼狈。他捂着我后脑勺的伤口,将我的额头摁在他唇边。
“有你。”他说,“都是你,一心全都是你。”他像是在哄小孩,“蚕月,你要怎么都行,我什么都给你,就是别这样吓唬我。”
“我心里有你。”
这句话让我心如刀割。我跪坐在他身前,看他贴着我的眉心乞求:“蚕月,醒过来。”
“孙诗然。”我摸了摸孙诗然的脑袋,“你才应该醒过来。”
手掌下晃儿有了触碰到实物的感觉。
孙诗然怀里的“我”霎时化为了流光,在空中留下点点星光,一如夏夜的萤火虫一般,在我与他身侧缠绵飞舞。
他抬起头,愣愣的看我。像是不敢相信我会出现在他身前,对他说这样的话一般。
我也惊讶自己为何能摸到他。恍然想起之前我在怒气冲冲的情况下也触碰到了他一次,我心里忽然有了一个猜测。我伸手去摸孙诗然的脸颊。
“这好像,我说喜欢你的那一日。”
话音一落,周遭场景蓦地一变,小溪流水,萤光流转,当真成了我说喜欢他的那一日。
我倏尔笑开了:“这是你的梦境,但控制梦境的人,好像是我啊。”我道,“是我心生怨怼,将你困在这虚无幻境之中。”
孙诗然听到这话,并无半分惊讶,他只是愣愣的看着我,然后伸出手,贴上我的脸颊。
“你早就察觉到了,对吗?”
自己的梦境被人操控着,敏锐如孙诗然,怎可能迟迟感觉不到呢。
他是故意的,心甘情愿的陪我沦陷在这场荒谬的大梦里。
“蚕月,你在就好。”
不管是真实还是虚妄,能看见你,就好。
我恍然明白,先前我所希望的“让孙诗然清醒”根本就是假的,我和孙诗然一样,也想在这梦里面,一直能看见彼此。
因为若醒过来,我们就是生死两隔,再无法相见。
可是,孙诗然还活着啊。
他还有很长的生命没有走完。他应该还有更精彩的后半生。我不该,害了他性命。
我伸出手,在他唇上轻轻一抹:“孙诗然,我在这里给你盖了章,今天便在这里将这个印记抹掉了,你去过自己的生活吧,心里别装着我了,也别再被我拖累。”
我推开他,感觉四周萤火虫似乎将我轻飘飘的身体拖了起来,它们带着我一直向上飞,下面神色惊惶的孙诗然越来越远……
终于再也看不到了。
尾声
孙诗然指尖一动,他睁开眼,旁边是欣喜若狂的孙沐:“将军,你可算醒了!”他扫了一圈,周围都是他暗卫,孙诗然揉了揉眉心:“这是哪儿?”
孙沐愣愣的看着孙诗然:“将军什么都不记得了?”
孙诗然脑子里迷迷糊糊的闪过一个身影,但却什么也抓不到。最后只得摇了摇头。
孙沐无言静默。
三十年后。
七夕花灯祭,孙诗然被陪着小孙女去河边放花灯,小孙女提着花灯走在前面,孙诗然跟在她身后,只见小女孩路过的地方被惊起了无数萤火,晃晃悠悠,漫天飞舞,如梦似幻的美丽。
孙诗然倏尔停住脚步。
苍老浑浊的眼睛里面被映出了细碎的光。他好似看见一个女子的倩影在光芒中若隐若现。
她声音里好似藏着此生他所听过最深的深情,她说:“……你白发苍苍,我也驼了脊背,可我们还是要执子之手,一起看萤火虫像今天这样飞。”
与世事流年中早已没有波澜的心境像突然被打破了一样,他的心脏因这个脑海中一闪而过的虚幻场景猛的紧缩疼痛。好似时光在这瞬间将他千刀万剐……
小孙女在下面摇他的手。
“爷爷爷爷,你怎么哭了?”
孙诗然一抹脸颊,果然是一手清泪。他愣了愣,倏尔一笑:“大概是流萤舞得太晃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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