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花落，逃不过道法自然
归鹤
文/旮旯儿缘起缘灭，皆是因果，花开花落，逃不过道法自然……
——题记
<一>
冷风迎着脸颊直击而来，山洞里漆黑一片，隐约听得四周鸟虫鸣叫之声忽远忽近。杜明不知身在何处，只摸得左右两侧岩石峭壁，前后只得一条崎岖小道。于是顺道而行，前方渐渐有光可见，走到洞口，尚未抬眼，光线直逼而入，闭眼定神之后而望，好一处世外桃源之境！山幽鸟鸣，树繁花茂，清风徐徐而至，微抚人面，煞是惬意哉。他起身前行，愈走天地愈宽，愈行景物愈分明，顷刻间，便对此人间仙境迷恋甚深了。
杜明走了些时间，却并未见得人烟，他觉得有些奇怪，如此佳境怎会无人居住？来到一小河旁，他俯身饮水，甘甜可口直入心脾。忽闻得有女子欢笑声由远及近，起身四望，并不见人。他怀疑自己是否听错。可不多时，那笑声再次响起，且听得愈加清晰。于是杜明便循声而去，至一水边丛芳中，见一妙龄少女，粉面桃花，体态轻盈多姿，正俯身拾拣散落溪边的贝壳。忽觉有人，抬头微觑问杜明曰：“公子何人？怎会到此荒芜之地？”杜明本不是风流之人，此刻见此女子真有些神魂颠倒了，回曰：“在下杜明，不知何故到此，惊扰了姑娘，还望见谅。”少女笑曰：“公子不必客气，你既来此，便说明你我有缘，愿赠一贝壳，望公子笑纳。”杜明接过贝壳定睛一瞧，上书：湖州裴氏。流连间，那少女化作一只仙鹤往云间飞去。正欲呼喊，忽觉天昏地暗，走石飞沙，大地崩裂而陷，杜明向崖间坠落，遂大呼救命。
猛然惊醒，原来是南柯一梦。杜明自觉可笑，这梦如此荒唐却甚是真实，欲起身更衣，忽有一物掉落在地，捡起一看，不禁顿住，此物不是别的，正是那少女相赠的贝壳，细瞧上面字样，湖州裴氏无疑。这究竟是怎样一回事，杜明百思不得其解。
虽是奇怪，但毕竟只是一场梦，苦思无果之后，又何必过分追究呢。于是杜明便将此事抛诸脑后，不去理会。
<二>
开春已有月余，天气也逐渐转暖，窗外时有鸟雀飞过，鸣叫声不绝于耳。杜明不愿整日闷在书房里翻阅那些已经发了霉的四书五经，总想寻机出去游玩。怎奈祖父看得甚紧，吩咐家丁不准他外出闲逛。祖父乃当朝宰相，对他要求甚严，盼望他科举高中，为国效力。杜明也十分争气，不到弱冠之年便才华横溢，颇负盛名了，然要论科举，自是毫无兴趣。
祖父对他虽是严格，但平日里他也没少溜出去。许久未出，这几日他又按捺不住，寻思着该往何处去。长安虽是盛京之都天子脚下，但逢此时节也并无甚好的去处。闻得湖州是个山清水秀之地，时至三月，便是绿树繁花，一片春意盎然的景象了。他决意往湖州一遭，暂且莫管那些圣贤书，毕竟光阴不待人，霎时便会春去不复返。
收拾好行囊，杜明留了份家书，便启程赶往湖州。
皆言苏杭似天堂，湖州胜景名更扬。杜明此行可无憾矣，湖州之景果然名不虚传。刺史崔君素得知杜明来到湖州，便前来相迎。崔君素乃杜明祖父的门生，与杜明素来交好，二人常常谈古论今吟诗作对，有时甚至通宵达旦不眠不休。崔君素与杜明最大的不同之处便是一个风流，另一个却无心风月。崔君素很是担心杜明，年过二十依然无意于婚配，便私下设法为其谋得良妻。
湖州老百姓在春耕之前要举办一场盛大的龙舟比赛，以求得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这日，今年的湖州龙舟赛事又盛大开始了，百余号青年男子挥桨齐发。刺史崔君素下令全城未婚女子皆来观看。杜明乘着小船而来，停靠在江边观赏。崔君素指着岸上一处歌舞伎曰：“杜兄，湖州歌伎个个貌美如花，你可有兴趣？”杜明曰：“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崔兄，此等只知卖唱陪笑的女子，怎会让我倾心？”崔君素又指岸上众女曰：“那如此这许多女子，可有中意的？”杜明叹曰：“庸脂俗粉，不可称美。”崔君素无奈。杜明曰：“崔兄不必忧心，弟自可寻觅。”
正待赛毕收船之际，杜明于众人中瞥见一老妇人，身后跟一少女。杜明只觉那少女好生面熟，却又想不起曾在何处见过。杜明看那少女虽小，但日后必将是倾国倾城之色，于是请老妇人带着少女上船，问得此女年方十三。杜明叹曰：“娉娉袅袅十三馀，豆蔻梢头二月初。”又寻问此女姓氏，答曰：“裴氏，名月如。”杜明猛然惊起，裴氏，莫不是那晚梦中少女？崔君素见杜明此状，不知何故。怎料杜明却俯身对少女曰：“月如月如，你的月便是我明上之月。”又转身对老妇言：“你家姑娘，尚未婚配，不知是否愿意下嫁于我？”老妇闻言十分震惊，回曰：“此女尚小，怎可与人婚配？”杜明曰：“莫急，我并非此时娶她，待十年之后，我必来湖州任刺史，到时她已到出阁之年。”老妇对曰：“若十年不来，如何？”杜明思忖片刻曰：“若十年不来，可另嫁他人。”商议妥定，老妇便领少女离去。
崔君素大为不解，为何杜明单单对此尚未成年少女情有独钟？莫说他不解，便是杜明也未料到自己怎会如此行事，难道是因为那晚梦境，或是其他某种不知名的缘由？然既已决定，便勿再多言。杜明决意去考科举，以求得功名，待十年之后再来迎娶裴氏。
翌日，杜明快马加鞭赶回长安。
祖父坐于大厅之上，手端一盏上好的西湖龙井，细细品尝。厅堂中央，杜明手捧家法跪地请罪。祖父并不说话，杜明也不敢有任何动作。待到日落时分，祖父吩咐家丁，将家法撤走，尔后对杜明曰：“起身说话。”杜明答曰：“祖父莫再生气，孙子日后定当用功读书，不负祖父期望。”祖父拍拍杜明肩膀：“希望你今日所言非虚，去用晚饭吧。”杜明起身告退。
<三>
杜明果真未负祖父期望，中得进士第五名。然杜明任湖州刺史时，已是十四年之后矣。此间父亲曾几次为杜明寻觅妻妾，皆被杜明婉拒。他心里思念的是梦中那个少女，不知此时裴氏还是否在等他。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若是思念得疲倦了，杜明便会吹起长箫，以解相思之苦。
到任湖州刺史之后，杜明便派人四处寻找裴氏，怎奈音信全无。邻人告知，老妇早年患病而亡，裴月如孤苦无依，不知所踪。杜明悲叹：“自是寻春去较迟，不须惆怅怨芳时。”悔恨自己为何未能早些到来，以至于月如不知去向矣。
转眼又是一年春日，崔君素因治州不佳被贬任扬州小吏，写信邀请杜明往扬州游湖，意欲趁机请杜明央求祖父提拔于他。杜明遍寻裴氏不得，胸中甚是不快，遂应约前往。
抵达扬州已是傍晚，崔君素在府邸设宴招待杜明。席间，杜明将寻找裴氏无果的事情说与崔，崔笑而不语。
次日，天清气明，杜明与崔君素泛舟游于太湖之上，赏鱼观景，好不美哉。晌午之时，两小儿至，称崔为父亲，杜明笑戏曰：“杜兄何时娶妻生子，怎小弟不知啊？”崔曰：“已有数年矣，未敢惊杜兄大驾。”杜明佯怒曰：“崔兄不够仗义，洞房花烛竟未通知于我。不知是哪家小姐能得崔兄青睐啊？”崔愈加羞涩：“杜兄莫再取笑于我。”不多时，江边迎来一位妇人，崔慌令其子前去拉妇人离开。杜明不解：“崔兄，那妇人是谁？你何故如此惊慌？”崔忐忑不语。“是我娘亲”，其一子答道。杜明嗔怒崔不把贤嫂引见于他，于是径自前去迎接。
到了跟前，杜明如遭晴天霹雳般呆住，此人不是别人，正是裴月如。月如见来人竟是杜明，亦未料及，不觉哑然。崔上前对杜明作揖曰：“杜兄，你且莫见怪，月如数年之前已是吾妻。”杜明怒斥崔君素：“你既知我与她定下婚约，为何还要夺人之美？”崔辩言：“你与月如定约十年，然十年早过，我娶她有何不可？”杜明无意再多言，转身愤懑而去。
且说那裴月如，虽是嫁于崔君素为妻，但她早在十四年前江边初见之时便倾心于杜明，只因杜明那温柔一句：月如月如，你的月便是我明上的月。她苦等十年无望，后听信崔君素之言，以为杜明已亡，再则崔君素对其花言巧语百般殷勤，而她自娘亲亡故之后无依无靠，这才嫁于崔为妻，谁知今日竟在此遇见。若是无所牵挂，月如必随杜明而去，如今她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实不知该如何处决。月如决心，明日往城外“如云寺”求佛主指点迷津。
杜明含怒离去，心中愤懑之气久久无法平息。他一夜未眠，顺道往城外而去，看看沿途风景，以舒缓情绪。不觉间东方已破晓，待鸡鸣三声之后，寻觅一处地方栖身。抬眼望去，前方好似一处寺院，便前去歇脚，顺便向方丈寻禅问道。
“杜施主，世间一切烦恼的根源皆是情，你若能放下，便可得超脱。”
“方丈，我无法放下。十几年等待却是一场背叛，我如何能释怀？”
“万法皆由心生，你既无法看破，也罢，解铃还须系铃人，一切随缘吧。”
“多谢方丈，杜明自当去问个明白。”
谢过方丈之后，杜明向寺门而去，不想迎面遇到前来拜佛的裴月如。杜明上前问道：“你来此何故？”月如支开丫鬟将当年情形诉于杜明，并言其对杜明早已倾心。然杜明并不相信，他愠怒而问：“若果真如此，那今日你可愿随我离去？”月如不知杜明何意，吞吐言道：“这，这如何是好？”杜明冷笑：“我早知崔夫人假意说辞，怕我与崔君素交情破裂。”“不，绝非如此”，月如急辩言，“我愿同你而去，此生不离不弃。”“你当真愿意？”杜明问道。“绝不反悔，但此地已不是可留之地，为之奈何？”月如顾虑道。杜明思忖片刻曰：“既如此，湖州也不能再回去，刺史不做也罢，你我可寻得一处清静之地，共度余生。”
如此，杜明便携月如之手离去，从如云寺后门顺道而行，不知所踪。
<四>
崔君素遍寻整个扬州皆无裴氏踪迹，遂派人前往湖州探访，回人告知，湖州刺史杜明早已修书朝廷，辞官归隐多日。崔知事情不妙，马上修书一封，差人快马送往宰相府告知。杜明之父杜从郁看罢信函，吐血而亡。
杜明祖父命人四处散布消息，只言杜明之父患急症而亡。
杜明知崔君素定会遍寻扬州及湖州各处，然绝不会想到搜查一个地方，那便是扬州有名的妓院——醉红楼。况且留在扬州可随时得知崔君素行事，正所谓最危险之处反而最安全，故而杜明同月如一直藏匿于此。不料，辞官不到月余，父竟亡故，杜明决意回长安吊唁亡父。月如自不便同去。
杜明快马加鞭赶回长安，见亡父棺木停于厅堂之中，不觉悲从中来，恸哭失声。祖父知杜明回来，命人家法伺候。祖父曰：“男儿岂可为一妇人而放弃前程？何况那裴氏乃君素妻室，你怎可夺人之妻？你父因你气绝身亡，如你这般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辈，留你何用！”杜明并不辩言，待挨过祖父家法之后，才将与月如之事告知祖父。祖父无奈叹曰：“不管尔等之事，你自去罢。”
杜明待父后事妥当之后，便打算将月如接回府中，毕竟躲藏于青楼并非长久之计。然未及杜明前往扬州，便有书信传于府中，言崔君素因犯杀人之罪而被判斩立决。杜明问来人：“崔君素何故至此？”来人答曰：“好似醉酒而误杀人于青楼。”杜明再问道：“所杀何人？”来人回道：“闻其人乃其妻也。”杜明闻此言罢，便昏厥于地。
待清醒之后，杜明伤心欲绝，拜别祖父便前往扬州。雇人将崔与裴氏一并收葬。杜明于月如坟前摆酒三杯，一敬与月如当年之约，二敬与崔多年之交，三敬崔与月如在天之灵。后事料理完毕，杜明心灰意冷，再无颜回长安面见祖父。然日后如何生计，杜明一时尚无主意。
来到醉红楼，杜明收拾月如遗留之物，鸨娘见杜明已无去处，念他颇有才气，便好心收留于他，每日与客人吟诗作对，不失为一件美事。杜明也并不推辞，何况暂无生计，权当糊口之计。然杜明虽留在醉红楼，可整日沉溺酒中，不能自拔。姑娘们见杜明英俊不凡，早有意攀附，怎奈杜明却毫无兴致。惹得姑娘们个个咬牙切齿，骂他假清高。他却不在意，作诗戏曰：“十年一觉扬州梦，留得青楼薄幸名。”
<五>
阳光明媚多娇，田野之中尽皆葱郁之色。易水生砍柴下山，沿着溪边的小道赶近路回家，走不多时，便看见前方一人手持渔网，网中乃是一只白鹤，羽毛洁白若雪，煞是好看。手持渔网之人名叫江放，是此地的猎户，常年在此捕捉猎物。易水生于心不忍，放下柴禾，恳求江放将白鹤放归。然江放并不照做，怒斥水生离去，水生不从，江放便拳脚相加。不料白鹤却疯狂一般撕扯渔网，倏忽间，只听得江放鬼狼般哭号之声，水生细瞧之下，才知江放双眼被白鹤啄瞎。水生惊恐之余放白鹤离去。然江放却缠着水生不放，扬言势必报仇雪恨。
正恍惚间，杜明从梦中惊醒，怎会梦到如此离奇事？梦中水生不是自己否？而那江放却是君素模样。杜明疑惑不解，借着尚未散去的酒劲，询问身旁丫鬟：“今日初几？”“回公子的话，初三。”杜明若有所思：“今日该是清明节了。”杜明于是整装而出，往月如坟前祭拜。
三年矣，杜明年年清明之日都会前来看望月如，为她清扫墓前杂草。只是今年的清明节显得如此凄凉，天空乌云密布，似有降雨之兆。杜明忆起当年初遇裴氏之时，年方十三，当时还曾言，月如之月乃杜明明上之月，不想今日早已阴阳相隔，悲伤之情溢满胸中。
杜明忽然想饮酒，自从月如离去，唯有酒能解忧，但不知何处有卖。不多时，林间响起牧笛之声，好不悠扬，循声望去，乃是一骑牛小儿。杜明上前问道：“敢问小童，此间何处有酒家？”那牧童抬手一指：“前方杏花村。”杜明便起身往杏花之地而去，待到村口酒家之时，天上细雨便缠绵而至。
“酒家，上好的酒拿来。”杜明刚一入座便叫嚷起来。“来喽，上好的杏花村酒。”酒家乃一老生，童颜鹤发，嗓门清亮。杜明端酒而饮，真乃好酒，遂诗兴大发而曰：
清明时节雨纷纷，
路上行人欲断魂。
借问酒家何处有？
牧童遥指杏花村。
“好诗，好一首清明！”卖酒老翁拍手叫好，“公子定是才华横溢之人，何故来此饮酒？”杜明心中烦闷正愁无人倾诉，遂将一切告知于老翁。老翁听罢仰头便笑：“今生之事，皆是前世之果。缘起白鹤，亦灭于白鹤。恩恩怨怨尽皆过眼云烟，人生只一世，杜公子难道还想不透彻乎？”
杜明眼前忽现那白鹤少女手捧贝壳，又忽现水生江放争斗于溪水边，不觉也失声而笑曰：“原来如此！可笑我愚笨之极，至今日方顿悟。”杜明举起酒壶一饮而尽，大笑离去。
杜明因遇牧童而顿悟，遂改明为牧，为杜牧。杜牧流落至长安，于长安城南寻得一平川，名樊川，在此建屋而居，修身养性，自谓“樊川老翁”。
后一日夜间，此屋舍起火，火光之中，见一人白衣胜雪，手捧莲花，驾鹤而去。
